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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2月20日 星期三

    冰峰的对话

    肖鹰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2月20日   03 版)

        读完《海德格尔与雅斯贝尔斯往复书简》(李雪涛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后称《书简》),我想到尼采关于哲学的两句话。尼采说:哲学是冰峰上的事业;他又说:冰峰与冰峰之间的距离最短。尼采揭示了哲学家根本性的思想孤独,但又指出他们相互之间的“孤独的靠近”。“孤独的靠近”,是哲学家相互关联的宿命,这正如晴空下两座相遥对望的冰峰,那么清晰地看见了对方,但却永远不能消除彼此间那一段可见的距离。

        海德格尔与雅斯贝尔斯的交往开始于1920年,他们在最初交往的岁月,相互之间表现了非常强烈的精神认同。在海德格尔提议下,这两位年轻的哲学家倾心于建立以哲学革命为目标的“战斗集体”。然而,1933年至1945年的德国法西斯运动使这两位“哲学战友”分属两个对立阵营:海德格尔带着他的哲学梦想投入了法西斯的“原则性的战斗”,而雅斯贝尔斯则因为家中有犹太女人做妻子而遭受排斥,“被迫提前退休”。他们在1936年中断了通信,13年后,雅氏1949年2月6日主动致信海氏,两人通信恢复。

        在1950年3月19日,雅斯贝尔斯氏致信海德格尔说:“请原谅我,我有时候会这样想:面对国家社会主义(纳粹)的各种现象,您表现得似乎像一个小孩子,有着梦想,又不知道做什么,好像既盲目又忘我地参与到了一个行动之中,这对您来讲跟在现实中又不同,之后不久就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堆废墟前,并且任凭其继续摆布。”(P279)海氏同年4月8日致信雅氏说:“您信中做梦的小孩子的比喻太恰当了。”(P280)这两封信让人感到,他们对于1933年以来的“隔阂”,达成了理解和沟通。

        然而,两位哲学家“从根源上讲”不可消除的分歧同时暴露出来。在4月8日信中,海德格尔如此谈论1933年法西斯运动给德意志带来的灾难:“尽管有这一切,亲爱的雅斯贝尔斯,有死亡与眼泪,有痛苦与恐怖,有困顿与痛苦,有失去了根基和遭到流放,在这一丧失故乡之中并非什么都没有发生;隐藏着基督降临节的到来,我们也许能从微风中体会到那来自最远处的暗示,并必然获得它,为未来将之保存下来。”(P283)

        海德格尔这个“隐藏着基督降临节的到来”的说法,出乎其意料,重击了雅斯贝尔斯把他视作为“做梦的小孩子”的心意。对于海氏这封信,雅斯贝尔斯在1952年7月24日才回复。在这封延迟了两年多的回信中,雅氏毫无隐讳地指出海德格尔1933年用其哲学为纳粹政治造势助威。他尖锐地指责海氏用“隐藏着基督降临节的到来”来解释纳粹运动给德意志造成的灾难,是“想作为从秘密的讯息中展示出超感性东西的预言家,作为一个被引诱者而离开现实的哲学家而登场”。(P291-292)

        海德格尔对自己1933年投身纳粹运动,生前始终拒绝“解释”(“挖掘思想动机”)。他在1949年7月25日致雅氏信中说:“对德意志的灾难及其与世界史、近代史相互交织的争论,这将成为贯穿我们余生的事件!同样地,对让人毛骨悚然的事件的思考,愈是能从根本上接受其本质的东西,那么其成就就必然被异化成为一个实际的东西,今天这一东西几乎以一种无法阻挡的方式毁灭了一切本质的事物。”(P249)而在同年4月8日的信中,海氏又对雅氏说:“您有关在愉快的时光中以通信的方式来进行商讨的美妙建议,是唯一可能的一种可能。但是以往的历史继续存在:‘事物’愈是简单,愈难按照事物本身去思考、去言说。”(P283)

        1946年,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海德格尔提出了“语言是存在之家”的哲学命题。这个命题的要旨,用海氏自己的话说,即“语言同时是存在本身的澄明着和遮蔽着的到达”。海氏鉴于语言对于存在的“澄明”和“遮蔽”的双重性,反对“仓促的表达”,主张“适当的沉默”。(参见孙周兴译本)但是,雅氏明确表示反对海氏的“语言是存在之家”之论,他指出:“语言是通过行为、当下性和爱,在现实中通过传达而获得扬弃的。我甚至可以反过来说:语言所在之处,不是或者说不再是存在自身。”(P260)

        带着自己的哲学投入了1933年的纳粹运动的“原则性战斗”的海德格尔,出于自己的“存在之思”,拒绝解释“这个简单的事件”;而在这场德意灾难中保持了沉默的雅斯贝尔斯却坚持哲学与政治是不可分割的,他始终期待海氏给他一个“从自身出发的、毫无保留的说法”。(P249)在1952年7月24日信中,雅斯贝尔斯指责海德格尔说:“在我看来,您仿佛并没有从本质上对我做出也许是绝对必要的回答。”对于雅氏的“期待”和“责难”,海德格尔始终保持了坚毅的沉默。“在本质性的思想之域中,一切反驳都是愚蠢的。”这是海氏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提出的一个思想原则,显然,在1952年后,他将这个原则落实在他对雅氏的态度中。在1953年至1963年之间,这两位年轻时代的哲学战友,在暮年时光,只有数封生日贺信往来。此后,两人是长达6年的书信断绝。

        关于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直至晚年保持着两个基本看法:其一,“他独特的地方在于他知道当今几乎无人知道的一些东西”(P81);其二,而且认定,“他至少是在哲学家阵营中唯一能跟我真正交流的人”(P55)。因此,终其一生,对于海氏,雅氏的衷心意愿是在两人之间展开“哲学家的本质性对话”。为了坚守这个心愿,雅氏承受了毕生的失望和苦楚。但是,作为一个哲学家,面对做出莫大努力寻求对话途径的哲学同行雅斯贝尔斯,1933年以来的海德格尔实质上只是一座沉默的冰峰。对于这种冰峰,同样是作为哲学家的雅氏,毕生努力,也只能伫望它耀眼的外观,而没有办法跨越“此在的遥远”与之真正展开“本质性的对话”。

        1969年3月2日,86岁的雅斯贝尔斯逝世。80岁的海德格尔向雅氏的遗孀盖尔特鲁德·雅斯贝尔斯发去了唁电,电文只有一句:“怀着对早年岁月的怀念,以崇敬的心情,寄托我的哀思。”雅斯贝尔斯夫人回复海氏的电文也只有一句:“同样怀着对早年岁月的怀念感谢您。”(P301)

        在两位哲学巨人生前最后的通信中,相互都表示“从遥远的过去”问候对方。这两句往返电文,是两位恩怨聚离一生的哲学巨人,在阴阳相隔之后的对话。这是两座冰峰的对话,发源于“遥远的过去”。这两座冰峰相互间的企望是永恒的,正如它们的距离是永恒的,它们的真正相遇是“一个遥远的现在”——没有到来,更不会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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