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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12月05日 星期三

    哈尔滨:永夜的极光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12月05日   16 版)

        《城殇》谈论了天津、上海、香港、哈尔滨、长沙、康定、南通等诸多城市。它们是现代中国演变的缩影,更与一小群杰出人物的努力相关。本书作者张泉沉醉于这些灿烂却往往短命的英雄和他们的理念。这些故事影射出他这些年的努力方向——如何重新恢复记忆。这些被淹没与遗忘的雄心与挣扎是人类生活中最绚丽的一刻。

        秘密条约

        李鸿章刚刚离开莫斯科,俄国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地图上画下一道崎岖的曲线。中东铁路将从海参崴一直铺到中国东北的满洲里,看起来就像是斜刺进中华帝国胸口的一把“1881式恰西克”军刀。

        李鸿章此行是为了参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登基庆典。这场动用上亿卢布举行的庆典上,发生了惨剧,广场上被践踏至死者达数千人,史称“霍登场惨案”。李鸿章和来自世界各国的贵客们一起站在高处目睹了惨案的发生,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与意气风发的尼古拉二世不同,李鸿章勉力辅弼的中华帝国的年轻皇帝光绪,已经登基22年,却依然没能获得实际的权力。

        此时,这个前半生戎马倥偬、后半世铁血秉政的中兴名臣,已经在中国的腐儒们的口舌之间身败名裂。两年前,他耗费重金打造的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舰队,在中日海战中全军覆没。伴随着群臣的推诿声,李鸿章独自踏上东渡谈判之路。谈判中途,他被一个激进的日本青年开枪打伤。在马关春帆楼上,72岁的李鸿章裹着绷带,忍着枪伤,再三请求敌人降低赔款额度。作为一位戎马一生的统帅,如此低声下气地乞怜,当然是莫大的耻辱,然而,与帝国的兴衰相比,个人的荣辱早已微不足道。李鸿章顾虑的是,《马关条约》的委曲求全只能维持暂时的和平,帝国将要面对的是更加深重的危机,巨额赔款将令中国难以负荷,两国的差距也将继续拉大。回国后,当臣民们一道唾弃李鸿章误国、卖国的时候,他上了一道奏折提醒慈禧和光绪,“敌焰方张,得我巨款及沿海富庶之区,如虎傅翼,后患将不可知。臣昏耄,实无能为。深盼皇上振励于上,内外臣工齐心协力,及早变法求才,自强克敌,天下幸甚”。李鸿章为帝国找到的出路,是再一次提出“变法”。他的建议自然无人理会,“清流党”继续变本加厉地攻击他,那些酝酿着维新变法计划的书生、新党,也忙着和他划清界限。

        无论书生们如何慷慨激昂地聒噪,“自强克敌”的希望,还是只能由李鸿章自己背负在身上,这些复兴国家的菲薄希望,比那些嘲讽与诽谤更加沉重。在马关,他已经迈出过屈辱性的一步;而在莫斯科,是否会再迈出一步,其实早在他获得尼古拉二世邀请的时候,就已经身不由己。

        清廷选派参加尼古拉二世登基庆典的特使,本是布政使王之春,却被俄国人一口回绝,“可胜任者,独李中堂耳”。俄国人需要一个拥有足够发言权的人,在庆典后进行一系列秘密谈判。

        清廷当然听得出俄国人的弦外之音。对于日本的崛起,俄国同样如坐针毡。早在《马关条约》签字当天,俄国就联合德、法两国,共同要求日本“不要永久占领中国领土”。日本正在成为中俄两国共同的隐患。中华帝国需要设法重建国民的信心,俄国则希望制衡日本的过度发展并推进“亚洲黄俄罗斯计划”,双方心照不宣。因此,清廷也不再坚持,将赋闲的李鸿章任命为特使,前往圣彼得堡。

        李鸿章知道俄国想要的是什么。俄国希望修建一条铁路,可以穿越中国东北。俄国的财政大臣维特对中国强调,铁路对于中俄两国互保互救、共同制约日本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当然,面对沙皇尼古拉二世,维特则表明了他的真实意图:“它使俄国能在任何时间里,在最短的路线上,把自己的军事力量运到符拉迪沃斯克及集中于满洲、黄海海岸及距中国首都的近距离处。相当数量的俄国军队在上述据点出现,一种可能性是大大增加俄国不仅在中国、而且在远东的威信和影响,并将促进附属于中国的部族同俄国接近。”

        清廷当然也理解俄国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总理衙门答复维特,铁路的中国段可以由中国自行修建,却被维特拒绝。维特说,到1898年俄国就可以把铁路修到中国边界,而中国段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却未可知。两段铁路相连,看起来遥遥无期。日本逐日强大,中俄双国都是等不起的。

        起程之前,李鸿章带着总理衙门众臣的意见,请示慈禧太后。大臣们把谈判底限设为允许俄国在东三省修建铁路,以求睦邻友好,共同对抗日本。这个方案马上遭到光绪的强烈反对,不过,和以往一样,除了口头上的反对、斥责和牢骚,光绪什么都做不了。

        在圣彼得堡,精于权谋的李鸿章没有让俄国人马上称心如意。维特刚刚向他提出由俄国代办中东铁路,就被李鸿章一口拒绝。次日,为了说服李鸿章,尼古拉二世破例亲自接见,他和颜悦色地安抚李鸿章,俄国修建中东铁路,完全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如果日本侵华,俄国的军队可以快速赶到解围;中国自建的部分,工期可能过长,而日本和英国又虎视眈眈,此事耽误不起,不妨由俄国协办。为了给李鸿章再吃一粒定心丸,他又信誓旦旦地宣称,俄国本来就地广人稀,怎么可能还觊觎中国的土地?几经讨价还价,李鸿章终于不再坚持。

        《中俄密约》很快拟定出来:中俄双方在中国东北战略互助,中国则允许俄国人在黑龙江和吉林修建并经营铁路。不过,李鸿章却迟迟没有签字,因为北京突然传来圣谕,推翻此前的全部意见,要求李鸿章必须继续谈判,争取铁路自办。

        这是一场无望的争取。谈判桌从圣彼得堡一直搬到莫斯科,半个多月间,李鸿章其实并没有多少周旋的余地。《中俄密约》终究还是签订下来,李鸿章能够为中国争取的,是只允许修建中东铁路,拒绝再建南满支路。他还坚持在密约中明确地添加了一则条款:“不得藉端侵占中国土地,亦不得有碍大清国皇帝应用权利。”当然,仅仅几年之后,李鸿章就会发现,自己执意加上的这则条款,终究还是变成一纸空文。在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规则由强者制定,也将由强者打破。

        铁轨上的城市

        俄国人希望在铁路穿过的地方,找一座城市,进行铁路的建设和运营管理。然而,果科沙依斯基在一年前绘制的《松花江目测图》上,松花江沿岸一片荒凉。他们沿着地图一寸一寸搜索,始终没能发现任何合适的目标。俄国人只能根据地利,圈定了中东铁路与松花江交汇的一片区域。那是一片逐水而生的村落,松花江串联着无数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村庄。九百年前,在这片村庄附近,女真人建立了上京,但从金海陵王迁都之后,故城就几乎被废弃了,到明代,这里仍被笼统地称为“极边苦寒之地”,实施军事封禁,除了极少数的官兵和本地农民,盘踞在这里的,大多是被放逐的罪犯和私自出关的流民。直到乾隆时代,一个姓傅的山西人获准在这里落户,开荒捕鱼,这座城市才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名字,根据这个山西人的姓氏,人们称这座村庄为傅家店。

        即便这里已经有了名字,也仍是一片被刻意遗忘的边地,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很少有人愿意长途跋涉到帝国的东北边陲,即便有人下定决心实行这样疯狂的计划,他们也很可能尚未到达目的地就已经冻死,或者被松花江上骤起的风浪吞噬。

        绘制《松花江目测图》的果科沙依斯基还保留着溯游松花江的记忆,在傅家店一带,仅有的一处清兵哨所守卫着沿江的73座村庄,除此之外,沿江茫无边际的冰雪上,只有两处网场和两间烧锅。果科沙依斯基的船轧着冰凌航行了很久,在宽阔的江面上却只发现一个船口和两个渡口。不过,果科沙依斯基也敏锐地察觉,这里确是一处难得的天然良港,松花江不仅可以便捷地运输军队,还能带来无限商机。    

        以傅家店为节点,俄国人的东进战略进展得有条不紊。1898年,俄国又与清廷签订了《旅顺大连湾租借条约》,李鸿章曾竭力否决的中东铁路南满支线,终于也出现在俄国人的战略地图上。南满支线在傅家店附近纵深开来,两条铁路像两道交叉的伤疤,在中华帝国的东北角灼烧出一个弯曲而丑陋的十字架。十字架的中心,将诞生一座传奇的城市,它从前的名字叫做傅家店,它未来的名字,叫做哈尔滨。

        创世纪

        傅家店的清晨从此变得不再平静。

        中国人无法理解那些不断拥来的高鼻子的白人——那些白人动辄俯身测量,大声叫嚷,像在进行什么荒诞的宗教仪式;那些从船上卸下来的发出骇人轰鸣声的庞然大物,闪闪发光,像些披着铠甲的猛兽;而那些沿着荒漠放倒在地的“梯子”,似乎同样别有深意。

        傅家店的农民们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停止了思考,用舌尖搅动一下口中清冽的“田家烧锅”,让这股火一样的烧酒沿着喉管缓缓淌下。他们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开始怀念这股味道。田家烧锅坊马上就会被俄国人征用,充当中东铁路建设的指挥中心。不过,他们也会立刻找到新的替代品,用不了多久,各种名目的啤酒厂将会出现。啤酒的味道远没有“田家烧锅”浓烈,但是黏稠醇厚,甚至有些甜蜜的回甘。哈尔滨人尝到的第一口现代化的味道,就是这样馥郁而简单。

        在傅家店农民们的张望中,俄国人按部就班地进展着他们的建造计划。在尚未建成的铁路边,他们的社区首先完备起来,最初只有气象站,渐渐地开始有了各种工厂。

        上帝创造世界的第7406年,也就是耶稣降生第1898年,俄国人开始了哈尔滨的创世纪。

        沿着建设中的铁路线,城市被一分为二:道外和道里。哈尔滨本地人和中国移民,居住在傅家店一带,被称为道外;外国人则住在道里。

        铁路局制订了详细的《松花江新城规划》,新城采用欧洲城市的规划方法,道路系统结合地形,采取方格网、放射线和弧曲线相结合的形式,主干路相交于城市制高点,形成中心广场。一条以中国的名字命名的大街,成为道里的主干道,所有次要干道都与中国大街垂直,形成众多小街坊。新城还分割开行政区、商业区、居民区和公园绿地,住宅则是欧洲流行的庭园住宅。

        这片新大陆,正像所有城市规划者梦寐以求的璞玉。俄国人试图将他们的故乡移植到这片荒漠中。风靡欧洲的“新艺术运动”的理念改变着这里的地貌,不仅住宅如此,在松花江上,俄国人甚至模仿莫斯科大桥,建造了一座铁路大桥,这座城市便更多了些东方莫斯科的意味。

        铁路建设需要大量资金,因此,同样在这一年,一家银行在城中出现了。中国人不明白,这幢名叫华俄道胜银行的建筑中何以能藏匿下如此巨额的财富,但那些印着沙皇头像的钱币,还是渐渐为中国人所接受,成为日常流通的主要货币。

        不久,人们又陆续发现了尼古拉教堂、铁路中心医院、消防队、铁路图书馆、邮局、巡回法庭、学校、电影院和剧场,以及贩卖各种古怪玩意儿的商店、堆满化妆品的理发店,琳琅满目而又神秘,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又似乎是从天而降。

        这片荒芜封闭的村落被骤然抛进现代化的洪流之中。村落上空出现了教堂的穹顶和令中国农民们难以理解的十字架。伴随着上帝的光辉一道君临这座城市的,还有背着竖琴的流浪艺术家、终日在空旷的街道上仰望自己尚未完工的作品的建筑师、依然保持着奢华生活的白俄贵族、搔首弄姿的下等妓女,以及在贩卖各种古怪玩意儿的高鼻子商人们。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填满了这座年轻的城市。

        1903年,当汽笛声响彻这片沉寂的土地,结伴躲在远处看热闹的中国乡民惊恐而又兴奋,火车喷出的浓烟氤氲出这座城市最初的繁华,随着两条铁路相继开通,大批俄国工人南下,俄国军队也以护路队的名义不断进入哈尔滨以及中东铁路沿线,控制了这片中国政府鞭长莫及的土地,以致俄国人一度占据了城中总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以上。

        对中国而言,哈尔滨偏僻而寒冷;对中国的邻居们而言,它的位置却像黄金比例一样完美。它被俄国、蒙古、朝鲜半岛和日本环绕着,各国移民和财富,追随着铁路线的延伸汹涌而至。

        廉价的江河运输曾是中国商业发展的主要媒介,江河催生过许多昙花一现的商业都会,不过,当铁轨开始铺满中国时,围绕江河而生的商业文明迅速陨落,铁轨边的城市迅速取代了那些逐水而居的传统都会,成为新时代的宠儿。在帝国广袤的内陆,城市间的新陈代谢已经不断发生,而遥远的哈尔滨,也很快就能感受到来自铁路的神奇力量。

        铁路的开通,将哈尔滨变成一座点石成金的城市。第一次商机来自日俄战争,这场战争创造了当地人闻所未闻的财富神话。一家工厂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一年中收回成本并获利50倍甚至100倍,在正常情况下需要数十年的发展和积累才能赚取的财富,在哈尔滨,只需要短短一两年就足以实现。于是,各国移民踏着枪炮的节奏前赴后继地奔赴哈尔滨,那些决定出关碰碰运气的中国人也不甘示弱,各种发色、面孔的人们迅速填满城中的街道,各种商铺、洋行、旅馆、饭庄,像松花江上的巨浪般涌起,沿着原本荒凉萧瑟的街道滚滚而来,熙攘的声浪搅动着城市的宁静。

        这里真的成为所有人的天堂。人们可以轻易地在这里找到酒精或者鸦片,财富或者欲望。人们也不必担心因此就会迷失了自己,因为可以随时钻进各种佛寺、道观、清真寺,或者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犹太教的教堂,在那里忏悔自己的罪过,热切地面向各自的神灵,许下真诚的愿望。

        哈尔滨崛起的速度是惊人的。除了疾速膨胀的城市规模,还有剧增的人口。仅仅十几年间,哈尔滨的人口就从建城之初的8万人翻了近4倍,33个国家的侨民在这里定居,19个国家在这里设立了领事馆或代表部,哈尔滨成为中国外侨最多、所占人口比例最大的城市,即便上海,也难以望其项背。

        (本文摘自《城殇:晚清民国  十六城记》,张泉/著,新星出版社2012年11月第一版,定价:3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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