稿费单背后的温情

    在我的收藏品中，有数百张老旧的稿费单和一批与稿费有关的手稿材料。

    稿费与版权制度，是制约并推动文学发展的重要力量。权和钱的魔力，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小觑。单纯地为钱写作难免流于庸俗，乃至诲淫诲盗。让作家无视温饱，画饼充饥，同样有违人道。为理想为艺术而写作的作家，没必要视金钱如粪土。正如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所言：“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钱能让人堕落，同时钱也能救急，能够保障人的尊严。对于总体上处于清贫状态的文人阶层来说，稿费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

    稿费，最终还是要被人花掉的。一笔稿费的具体用途及其背后的故事，那肯定是五花八门。大多数的稿费单只有作者名字、作品名称、稿酬标准和稿酬金额，外人无从得知稿费的去处。我买到一张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邓贤《中国知青梦》的稿费单，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了11330册，定价7.60元，按照8%支付版税，稿酬总额为6888.64元，扣除税款771.53元，实付金额为6117.11元。在由责任编辑高贤均、洪清波于1992年12月22日开具的稿费审批单上，“书稿质量或修订程度”为“优秀”，终审人为何启治，“备注”一栏填写了这样一段话：“成都房改，作者急需钱用，请帮忙在月底前汇出。电汇最好。”除此之外，时为当代文学一编室主任的高贤均专门写了一封致“财务处”的专函：“《中国知青梦》一书现已付印，印数11330册。定价7.60元。与作者签订的图书出版合同系以版税支付稿酬，版税以总码洋的8%计算。作者前几天来电话求助，说成都房改，规定在1月5日前交买住房使用权款，请我社将第一次印刷的版税预支给他。经请示社领导，同意预支。请你们帮助办理。”信后附了邓贤的详细通讯地址。

    这张稿费单以及相关材料难免让人生出许多遐想：一是不少文人的经济状况左支右绌，尤其在遇到紧急的大额支出时，难免捉襟见肘。二是高贤均急作者之所急，想方设法为作者解决实际困难，令人敬佩。我曾在长篇论文《人文肖像——人民文学出版社与当代文学》中，对这位英年早逝的著名编辑给予高度评价。他在《白鹿原》、《尘埃落定》、《活动变人形》、《大国之魂》等作品的编辑出版中，倾注自己的智慧、心血和可贵的劳动。他在病中还托人嘱咐邓贤在写《中国知青终结》时应当超越自己，遗憾的是邓贤的书稿完成，他已经猝然离去。让人辛酸的是，他在评职称等关乎个人名利的环节上一贯谦让，到1997年当上副总编了还不申报，直到1999年才申报。何启治在悼念文章《贤均，我有话对你说》中说：“自有评定专业职称的制度以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哪里会有不是编审的副总编呢。而你，就是这样优秀而又谦逊的惟一呀!”对于一个有如此胸怀的编辑，为作者预支稿酬而努力，实在是一件平常事务。邓贤在《我喜欢和不喜欢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几个理由》中说过这样的话：“我尽可以把书稿和版税扔给他们，让他们而不是我自己操心。”他还提到《大国之魂》出版时签的是稿费合同，但几年后经过编辑的努力，出版社主动将付酬形式改为版税，“也就是说本来明摆着该他们多收入一点，没有任何异议，但是他们宁愿让作者多获得经济效益”。

    在眼下追逐利润的出版环境下，作者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变得越来越难。在我个人与出版社打交道的经历中，虽然合同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但长期拖欠稿费的出版社已经见识了不止一家，说白了就是一赖到底，我是流氓我怕谁。我曾经向一个责编催讨过几回，一开始他总会说再等等；一两年之后他说已经报上去了，很快就会汇出；又过了一两年，他不再接我的电话。另外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更直白，他说你的书不赚钱，害得我扣工资了，我们就分担一下经济损失吧。还有一个编辑更逗，他编完我的一本书之后，就开始玩失踪，前两年他调到一家新的出版社后，马上和我联系，让我再和他合作，看来他真把我当傻子了。和这样的出版机构与编辑合作，如果要预支稿费，那真是比登天还难。还有一家文学领域的顶级出版社在一部文集里收录了我的一篇访谈录，2009年底邮寄1080元稿费时把我的名字写成了“黄友有”，后来多次和责编联系，责编在邮件中答应得非常痛快，最终还是不了了之。至于在汇款单上将我的名字写成“黄发友”的，更是经历了数十回，在和责任编辑联系后，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责编会及时处理，让我顺利领到了稿费。有一些出版社在对待稿酬问题上有一些不良传统，但一些声誉颇好的出版社也有一些编辑不负责任。业界的一个朋友告诉我，有个别编辑故意将作者的名字写错，稿费退回后就中饱私囊。由于这些年一直在关注出版界的动态，对于那些恶意拖欠稿费和隐瞒印数的出版社和民营书商也有所了解。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对待钱财尤其是对待稿费和版税问题的态度，是检验一个出版机构和一个出版人的试金石。正因如此，作为一个成天和文字打交道的专业码字工，看到《中国知青梦》的稿费单，真的是感受到一种暖意融融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