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可以把这几天的会议比成一场大戏的话,那么高潮就是白先生的讲话。白先生为这场大戏做出最精彩的演讲,让我们向他表示由衷的敬意和感谢。我现在讲的是修辞学上所说的突降,用于戏剧的平和收场未尝不可。我愿意作为白先勇作品的读者和观赏者、这次会议的参加者来谈一些个人的感受。
白先生在讲话中多次用了“种子”这个词,使我深深触动。我想白先生是一个通过文学和艺术的实践播撒文化种子的人。不论他在大陆、台湾还是香港,他对两岸三地的年轻一代都寄予了最大的希望。
我们会议的主要议题都与历史以及文化遗产的继承发扬相关。白先生的写作经常涉及历史,大陆“文革”期间,他身处台湾、美国,有一些当时的大陆人难以体会的历史反思,比如他的短篇《冬夜》提出应该如何评价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问题。今天我们可以从白先生本人的讲话中得到印证:他对文化上的过激主义是不敢苟同的。《冬夜》里的旅美教授吴柱国回到台北,见到他往年的同事同学,谈他在美国的经历,包括有些让他感到尴尬的经历。在一次研讨会上,一位年轻的美国学者做了演讲,题目是五四运动的重新评价。他说:“这批狂热的中国知识青年,在一阵反传统、打倒偶像的运动中,将在中国实行了二千多年的孔制彻底推翻。这些青年,昧于中国国情,……造成了中国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乱。但是这批在父权中心社会成长的青年,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又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当孔制传统一旦崩溃,他们顿时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赖,于是彷徨、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吴柱国教授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听了美国学者的这番批评沉默无语,悄悄离开会场。我想,白先生没有详细交待吴教授的心理活动,但是给读者留下了很多思考的空间,很多回味,可能还是苦涩的。《冬夜》创作于六十年代后期,当时大陆上“文化大革命”正在进行之中。相隔差不多半个世纪的两场运动是否有着某种关联?
白先生说过,在台湾,民国史曾经有点犯忌,大家不愿多谈。其实两岸史学界在这一领域已做了不少出色的研究。有些问题的讨论还可以深入,例如新文化运动期间某些全盘否定中国文化的偏激倾向(白先生今天称之为“文化自残”)。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也出现过所谓的中国文化的复兴。胡适先生还在1933年专门到美国演讲,题目就是中国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但是他那个所谓的复兴也留下了遗憾。我相信白先生说的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要发扬光大“大汉天声”,现在是与过去接续的,那将是真正的继往开来的文化复兴。
我们都肩负着中华文化复兴的历史责任,都要接过白先生手里的接力棒,奋力向前,把文化种子撒播到两岸三地各个地方,乃至全世界。昆曲的种子,已在北京大学、苏州大学以及其他一些大学播下,它们将在年青一代中开花结果。近二三十年,很多中国孩子拼命学钢琴、小提琴,这个学习大军的人数是巨大的,而且中间也出现了像郎朗那样优秀的人物。但是在我们自己的文化艺术领域,在包括昆曲在内的各个剧种,我们也要有这样的天才。在目前来看,我们还没有理由感到乐观。
白先生说到,希望在2019年,也就是“五四”百年的时候,大家会看到一些新气象。这个话背后既有莫大的希望,但是也略有反讽的意味。我们曾经走过这么漫长的道路,有曲折,有重复,在有的路段上我们甚至自残,用力过猛。如何恰当评价所有这一切,这篇大文章还没有好好做出来。《新青年》诸位英雄除了反孔,还一律反对中国旧戏,他们觉得京戏和各种地方戏曲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但是也有少数人在那个时候敢于发出独立的声音。北大法学专业四年级有一位学生叫张厚载,他说中国传统戏剧有很多好处,比如说“指而可识”,非常简单,即便是“八十万大军”,也只要用象征的手法就可以表现,这在西洋戏剧上做起来就很难。这样的观点使得几位老师很不高兴,张厚载竟在临近毕业的时候被开除了。那样的声音在1919年的北京大学比较孤立,但是我相信现在一定会赢得很多的掌声。
要复兴中国文化,并不是说只在中国本土的传统文化中发掘。五四先贤开放的态度、比较的眼光也很重要。白先生和当年台大外文系出身的作家非常善于借鉴、比较,但并不是引经据典,或者是让读者时刻意识到他们在学国外某位大师。白先生把英语文学中学到的东西巧妙地用于自己的创作,几乎不留痕迹,这种“化”的本领是最不容易的。《玉卿嫂》的叙述大致取儿童视角,这在中国传统文学里面是不多见的,但是白先生能用儿童视角讲出成人世界的复杂故事来。视角的运用也许是十九世纪后半叶开始的西方现代派创作的特点。美国旅英作家亨利·詹姆斯笔下的小女孩子梅西(《梅西所知道的》)看到的成人世界让她困惑,那里有性爱,有堕落,有欺骗,有背叛,但是梅西就是在默默的观察中慢慢走出了自己的童年,这也是她的成人仪式。《玉卿嫂》完全是中国场景下的中国故事,但是与世界文学有呼应。更微妙的是,白先生并不是简单地把道德伦理概念贴到人物脸上去,他拒绝“好人”、“坏人”那类幼稚的语言,而是让我们进入儿童叙述者、玉卿嫂和庆生的内心世界,对当事人产生深深的同情的理解。我们理解为什么玉卿嫂抓住庆生不放如同抓住生命一般,理解她面临真相时的绝望;我们也理解为什么庆生想离开玉卿嫂,渴望独立于她的情感生活。白先生呈现了人性的脆弱和温软,写得非常好。
大陆跟台湾的文学发展脉络有所不同,对大陆作家来说,阅读台湾文学往往有意料不到的收获。我们虽然使用共同的语言,但是历史文化的参照体系不大一样。白先生作品里的对话写得很好,而对话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精华。乾隆年间的社会中某些阶层有说话的艺术,那是高度文明的体现。没有社会的滋养,曹雪芹也写不出来一系列因自己的言语而获致丰满的人物。文学是滋养人的,但是它也需要社会的滋养,如果一个社会不需要细腻多变的交往的艺术,那么它的文学中对话的艺术就无由产生。文化上由高就低是十分危险的,一个粗鄙的社会不需要讲究的对话。要写出不输于《红楼梦》这样的作品,还是要花大力气培植我们的社会。大陆的作家,尽管得到国际上的认可,还是要花大功夫,吸取更多的社会营养,同时又培育一个渐趋文明的社会。
这次会议有很多史学家参与。二十世纪英国著名史学家G.H.Plumb写过一本叫《过去的死亡》(The Death of the Past)的书,很好,可惜还没有翻译出来(2004年新版由当今两位大史学家夏马和弗格森作序)。Plumb说,中国有很多的历史,但是并没有史学(historiography)。这句话说得不一定对,如能促进我们的自知,那也很好。也许中国史学比较偏重正史,而正史的视角只有一个,是排它的。史学家必须有从不同的角度来看一个人、一次事件的本领,然后才能写出经得起推敲的历史来。白先生写他的父亲,实际上是要给“标准的”(不管是大陆的还是台湾的)正史提供另外一个版本,这是很重要的。丰富的史学所产生的必要条件,就是要有不同的正史之外的声音。这大致可以说是国际史学界的共识。现在史学家特别重视传记写作,夏马写法国大革命,就通过一个个具体人物来写。而且史学家也告诉大家,有很多历史并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确定,于是他们也会用小说家笔法写一个人的故事,而且取不同的视角。我们读下来会发现,原来以为非常确定的事情,换一个视角看可能就跟原来的印象不一样。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意识到历史的多种可能性,这样我们对民国历史,包括北伐之前北洋政府的历史和晚清的历史,会产生一种温情的理解。
温情的理解会使“大汉天声”顺畅响亮。一个民族内部有很多互相不共戴天的派别,就发不出自己洪亮悠扬的“大汉天声”。有时候读民国历史,经常会发出很多的感叹,我们看到这家说歼敌多少多少,叙述者心里毫无痛感,仿佛死伤的士兵只是数字,不会出血。“歼敌两万”就好像消灭了老鼠和蟑螂一样。其实大家都是兄弟。美国内战的文学(即美国南北战争文学),可以给我们很多有益的启示。士兵(不论是北军或者还是南军)拿着枪,对准对方的士兵,眼睛就模糊了,扳机都扣不下去,因为即将被子弹击中的人,可能就是自己的亲戚朋友。那些士兵还有“美国人”的观念,国家和民族大局的观念,但是我们这种观念相对比较少。所以我们也希望通过白先生回忆白崇禧将军这样的著作,让读者对过去的历史有宏观的认识,允许不同的可能性存在。梁启超1919年去访问英国的时候,他在伦敦议会大厦和西敏寺看到克伦威尔的塑像,也看到查理一世和查理二世的塑像,这些人物代表了不同的立场和利益,但是英国人一起纪念他们。梁启超突然有所感悟,他说,英国人有一个国家的观念在,人们知道自己国家的历史是这样演变过来的,不同的人在特定的时期对历史做出了不同的贡献,都值得后人纪念。朝代思维模式在我国有渊源,但是朝代往往会排斥异己,在民族内部制造创伤。一个学会抚平历史创伤的民族才会真正强大。
这里的与会者很多从香港、台湾赶来,大家一路辛劳,但是我们这个会议的模范参与者非白先勇先生莫属。说到这里,真是有点“欲罢不能”。我还想对白先生的作品有一个呼应。北京的冬天已经到来,初冬气温很低,今晚气温最低大概零下三四度。但是在我们关于白先勇先生艺文创作成就的讨论会场,你如果进来一看,就会发现会场里“春色如许”。相信散会以后,与会者会带着身上的春天的温暖,在北京初冬的天气里,把两岸文化合作的种子播撒。宴席总是要散的,今天很不幸,就要结束了,但是我也相信白先生走到哪里,套用海明威的话来说,哪里就有文化上的流动的宴席,哪里就播散下“大汉天声”的种子。
(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主办的“白先勇先生的文学与文化实践暨两岸艺文合作”学术研讨会日前在北京召开,本版是作者在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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