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童话”
童话是一种描写各类奇异事件的神奇故事,故事的主要因素,像阴暗的森林、晶莹的海底、幽闭的古堡,是主人公活动的背景,不时还会有精灵、鬼怪出没。这不是很像浪漫主义小说吗?的确,浪漫主义和童话有天然的联系,浪漫主义作家的幻想所热衷的,便是这一些因素。因而也就不难理解,欧洲许多浪漫主义作家,如著名的德国作家E. T. A. 霍夫曼,就爱创作童话。但霍夫曼主张创作“现实的童话”,他认为像《天方夜谭》中以皇后山鲁佐德之名讲的童话故事,写的全是“毫无根基的世界”,“这个世界漂浮在空中,在我们的眼前逐渐变得模糊,于是这样的童话大多流于平淡”。事实也是,霍夫曼自己所经历的生活、他那童话般的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对立的心理状态,都显示出其心理和创作的吻合,也使他容易喜爱所谓的“现实的童话”。他创作其童话代表作《金罐》的情况,很能说明这一点。
《金罐》是霍夫曼1813年夏开始创作的。这年,霍夫曼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曾这样表述他对“现实童话”的思考:
我一直在忙于写幻想作品,主要是一篇占全书(指他的小说集《卡罗特式的幻想篇》)大部分篇幅的童话。亲爱的先生,不要就马上想到山鲁佐德和《一千零一夜》——穆斯林头巾和土耳其裤完全已经排除在外。我要让童话跨进日常生活中,呈现出多样化的风格,类似于童话故事,神奇美妙,却又非常现实,例如……那个年轻人无休止地疯狂爱上一条绿蛇。他……与她结婚,得到一只缀满钻石的金罐……
《金罐》写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年轻人,他爱上绿蛇,与她结婚,得到这样的一只金罐做陪嫁的故事。作品于1814年2月15日完成,收进他同年出版的小说集《卡罗特式的幻想篇》中。《金罐》的故事尽管异常怪诞,但确实让童话跨进日常生活,它深切地再现了霍夫曼本人的一段生活经历和情感经历。
霍夫曼的生活和情感
霍夫曼生于普鲁士的柯尼斯堡,是一心想成为诗人和音乐家的克里斯托弗律师的小儿子。母亲原是他父亲的表妹,两人1767年结婚,但1778年就离婚了,霍夫曼在外祖父母家度过他的童年时代。他小时随舅父学习音乐,对钢琴、写作和绘画都富有才华。他16岁时入柯尼斯堡大学攻读法律,毕业后,被派驻波兰华沙任普鲁士的司法官员,直到1806年普法战争中普鲁士被拿破仑战败、国家机器解体。失去职位之后,霍夫曼把兴趣转向音乐,先后在班贝格和德累斯顿任指挥、音乐评论家和剧院音乐指导,至1814年。在此期间,大约1813年,他将自己名字中的施洗名“威廉”改为“阿玛德乌斯”,向大作曲家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表示敬意。他又以意大利喜剧中著名的侍从哈乐根的故事创作了芭蕾舞剧《哈乐根》,又根据德国作家弗里德里希·富凯描写水中仙女昂丁的小说《昂丁》创作了同名歌剧,还以《卡罗特式的幻想篇》四卷奠定了他作家的声誉,随后又创作出两部长篇小说和五十多部短篇小说。评论家认为他作品的最大特点是狂人、鬼怪和自动玩具的怪诞气氛同精确的现实主义叙事风格相糅合。
霍夫曼在信件、日记和随笔中多次说到,《金罐》是在他一生最不安定的时期写成的。那些年,他目睹拿破仑和普鲁士、奥地利、俄罗斯联军之间的血腥战争造成的死亡、饥饿和疾病。丹麦批评家格奥尔格·勃兰兑斯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德国的浪漫派》中阐释说:1806年,华沙的普鲁士政府被推翻,霍夫曼先是看到俄罗斯部队的前驱——鞑靼人、哥萨克人等充斥着这个城市的街道,不久,奥斯曼的骑兵就冲进了华沙。霍夫曼目击了拿破仑远征所引起的这个民族大迁徙。之后,“1913年,他在德累斯顿又经历了多次小规模战斗和一次大会战;他亲临过战场,身受过饥荒和一次随着战争而来的瘟疫——一句话,这个时期所有恐怖丰富了他的想象力……”。这想象力,使他在酒精的作用下,“会突然看见黑暗中闪现着磷火,或者看见一个小妖精从地板缝里钻出来,或者看见他自己周围是些鬼怪和狞恶的形体,以各种古怪装扮出没无常”。不但在这特殊情况下,就是平时在清醒的日子里,霍夫曼也会“经常为一种神秘的恐怖感所折磨,害怕自己生活中出现离魂及各种狞恶形象。当他写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总是惶恐不安地环顾左右……”
像这类将现实和幻想相混淆的“白日梦”心理,可以说是创造性作家的优势。弗洛伊德在他的名篇《作家与白日梦》中写道:“作家想象中世界的真实性,对他的艺术方法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后果,因为有许多事情,加入真实的,就不能产生乐趣,在虚构的戏剧中却能产生乐趣。”他特别强调,“对这个幻想世界怀有极大的热情”是创造性作家的心理特征。
始于“白日梦”的创作
在班贝克“席勒广场”26号霍夫曼的家里,参观者可以看到霍夫曼所喜爱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自动玩具,他用过的物件的复制品,他用铅笔描绘的植物、昆虫和动物王国的奇妙故事。其中有一件家具,它开关的环形拉门是一个铁铸的老太婆的脸。一次,霍夫曼注视它的拉手时,在他的幻想中,这个老太婆变成一个女巫,并装扮成卖苹果的人。这激发出霍夫曼的灵感,从这幻想开始,他展开了《金罐》的创作:
耶稣升天节那天,大学生安泽穆斯飞跑着穿过德累斯顿的西北门“黑门”时,将一个卖苹果的丑陋老太婆的装满苹果和糕饼的篮子撞翻了,篮子里的东西撒满一地。虽然将整个钱包都赔给了她,老太婆仍然朝着他背后大声喊道:“好,跑吧,你尽管跑吧,撒旦养的!很快你就栽进水晶瓶!栽进水晶瓶!”
安泽穆斯一口气逃到林基浴场,歇了一会之后,踏上易北河滨的一条路,在一棵从围墙缝隙里长出来的接骨木树下坐下,自言自语地倾诉自己命运的不济。这时,他突然听到头顶上有铃铃的响声,接着就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小妹妹,小妹妹……”,那声音“好像清脆的水晶铃铛的三重和声似的”。安泽穆斯抬头仰视,见到三条泛着金色光芒的绿色小蛇,它们盘旋在树枝上,说话的就是它们。后来又传来窃窃私语声,重复着刚才说的那些话……
转瞬间那铃声又响起来了,他看见一条蛇正把头朝他伸过来。他全身像遭到电击一样,四肢颤栗,心房突突跳着——他抬头呆呆地凝视着,一双富有诱惑力的深蓝色眼睛盯着他,流露出莫可名状的渴慕之情。于是他胸中一股从未有过的极度幸福和深切痛苦交织在一起的感情油然而生……
而当小绿蛇消失在易北河水之中后,安泽穆斯就像“精神失常”似的,不住地叫个不停:“啊,可爱的小金蛇呀……你那可爱的蓝眼睛再瞥我一眼吧!再瞥我一眼吧!不然我就在痛苦和深切的思念中毁灭了!”
安泽穆斯深深爱上了这条浑身泛着金光的小绿蛇。但是他对她的爱,遭到了女巫莉西·劳埃琳的干扰。女巫制作了一面魔镜,将安泽穆斯对小绿蛇塞佩狄娜的精神之爱转到副校长的女儿茀罗尼卡的身上,并将他栽进了水晶瓶里。后来,安泽穆斯醒悟出,自己是受了女巫魔法的引诱,于是最终选定了自己的爱情归属。这样,女巫的魔法解除了,水晶瓶爆裂了。安泽穆斯重新获得了塞佩狄娜,相亲相爱地奔向理想的国度亚特兰蒂斯。茀罗尼卡也与相爱的人喜结良缘。
故事和现实生活
在1813年7月13日给斯派尔的信中,霍夫曼曾这样写到他家的环境:
我住在德累斯顿——住在城郊!——就是说,在黑门外通往林基浴场的一条小巷中。从那被葡萄叶环绕的窗户看出去,我可以俯瞰这个萨克森瑞士、科尼斯坦和利里恩斯坦德尼等地的大部分地方。从门口只需走出去二十来米远,就像我戴着软帽,蹬着拖鞋,嘴里叼着烟斗,随意地这样走动的那样,德累斯顿及其圆形屋顶和塔楼的壮丽景色便呈现在我的眼前,越过它可以看到远山的岩石耸立。
这也是《金罐》里所描写的环境,它和霍夫曼家的环境已经合为一体了,安泽穆斯的现实和霍夫曼的幻觉已经交织一起。在这现实和幻想的交织中,小金蛇就成了安泽穆斯的爱的化身,也是霍夫曼自己现实生活中理想的爱的变体。
1802年7月26日,霍夫曼与年轻的米莎琳娜·罗勒尔结婚。米莎琳娜又名玛利亚·罗勒尔,“米莎”是她的爱称,她是一个妩媚的波兰少女,头脑简单,没有激情,也没有艺术品位,但她很忠于霍夫曼。20年来,她一直伴随在霍夫曼的身边。只是这并不是艺术家霍夫曼所追求的理想爱情。于是当他认识了一个向他学习声乐的学生——14岁的尤利娅·马尔科后,便深深地迷恋上了她。
尤利娅年轻漂亮,还有一副优美的歌喉,这极大地打动了霍夫曼。只是尤利娅虽然也愿常与霍夫曼一起,但对霍夫曼的爱,却没有回报的表示。霍夫曼这一次的单恋同样很不幸:尤利娅的孀母发现后,迅速为女儿另外找了对象——汉堡一个姓格罗佩尔的男人,他们于1822年结婚。此人比较富有,年纪则要比尤利娅大得多,且是一个酒鬼,因此不难想象,几年后他们的婚姻就解体了。
尤利娅是霍夫曼用情最专的女子。研究者发现,在这段时间里,霍夫曼在日记里几乎每天都记载着他与尤利娅交往中的感情状态,如在1811年3月17日尤利娅生日前一天的日记中,霍夫曼写道:那天上午在马尔科家,夜里真诚地写成一首十四行诗,准备在第二天连同一束玫瑰,“献给尤利娅·马尔科的十五岁生日”。同时,他还创作了一部浪漫歌剧奥罗拉和声乐《怜悯我》献给她。
失去尤利娅之后,霍夫曼一直怀念这个他一生最爱的女子。他的几部作品,如小说《公猫摩尔的人生观》中的尤利娅,《最新消息》中的卡西尔,都是以尤利娅·马尔科为原型来写的。他在这些人物的身上赋予了他的情感,特别是在《金罐》的塞佩狄娜身上,最强烈地表达了他对尤利娅·马尔科深沉的爱。
重温失去的感情
《金罐》里的小绿蛇,是图书馆馆长林德霍斯特的小女儿塞佩狄娜。霍夫曼描写小金蛇塞佩狄娜“那双妩媚可爱的蓝眼睛……那使他产生无限欢乐和痴狂的阵阵水晶铃声……那细长的躯体……”,即是按尤利娅的眼睛、声音和躯体来写的。童话中,霍夫曼通过主人公安泽穆斯对塞佩狄娜情感的描写,抒发了他自己对尤利娅的情感;安泽穆斯对塞佩狄娜的一次次呼唤,也即是霍夫曼自己对尤利娅的心声。
最后,霍夫曼描写原是蝾螈的林德霍斯特击败了巫婆莉西·劳埃琳,安泽穆斯终于和塞佩狄娜成亲,去往亚特兰蒂斯过上幸福的生活。在这些描写中,他一方面是在重温自己对尤利娅的感情经历,以再一次体验温馨的感受,另一方面又在想象中排除了干扰,获得了尤利娅的爱。像这样,在现实中得不到的幸福,通过作品,获得了幻想的满足,是许多作家所常用的手法。
当时,霍夫曼在一封信中写道:德累斯顿可怕的生活和自己恶劣的健康和情感状况,使他能够“进入《金罐》的奇妙世界”,“在这决定命运的黑暗的时代,一个人,一天又一天地活下来,觉得活着就够幸福的了。此前,写作从未如此地吸引过我。但(现在),它在我面前开启了一个奇妙的王国,一个产生于我心里的王国,因为它让我消除了来自外部事件的压力。”确实,当时外在的环境给霍夫曼造成极大的痛苦,是创作挽救了他。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艺术家不同于其他的普通人,在长期的精神压抑中,他能通过创作,使被压抑的感情获得升华,才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因长期的深重的压抑而导致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