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康慨报道 又一位高中老师赢取了法语文学的年度桂冠:44岁的法国作家热罗姆·费拉里(Jérome Ferrari)以其第六部小说《训道罗马陷落》(Le sermon sur la chute de Rome)荣封2012年的龚古尔奖。
龚古尔学会11月7日在巴黎右岸的德鲁昂大饭庄召开全体会议,历两轮表决,终以五比四的结果,推举《训道罗马陷落》,并即行加冕。
作为学会的发言人,迪迪耶·德库安走出二楼包厢,站到饭庄大堂的楼梯上,宣读了投票结果。
龚学会声称,《训道罗马陷落》乃一部“关于当代无望生活的上品寓言,却留下一条希望的讯息:世界末日并不必然预示着世界的末日”。
啥意思?请看下文。
人间没有乌托邦
《训道罗马陷落》仅厚200页,描写一个理想主义的青年学子马蒂厄·安东内蒂抛下哲学研究,毅然离开昏暗的大陆,回到爷爷马塞尔的家乡,寻找人间天堂。他认定科西嘉的天是明朗的天,岛民家家幸福,人人良善,遂与发小里贝罗搭伙,接手岛上一间乡村酒馆,准备采菊东篱,悠然南山,谋建莱布尼茨所言“一切可能的世界中最好的一个”。孰料这明媚的海岛,壮丽的山乡,实为滥性与滥饮、腐败与暴力的深渊。
今日科西嘉的纵欲酒馆与罗马的陷落有啥关系?话说公元410年夏,哥特人攻陷罗马城,劫掠三日,亡国灭种的恐惧广为蔓延,希波的奥古斯丁(354-430)亦深受触动,连写五篇训道辞,论及陷城,日后又有专著《上帝之城》传世。
奥圣说,罗马无非是座尘世之城,“世界如人,有生,有长,有死。”所以人死城亡,本属自然,证明不了末日已至——大概这便是龚学会所言“希望的讯息”所在——因人间本无永恒的城,亦无永恒的国、永恒的王,唯有上帝永恒,在末日审判面前,尘世的成败皆如粪土。
《训道罗马陷落》的最后一章,引用了奥圣的重要讲话。他向信众发问:尔等在为罗马付之一炬而哭泣吗?上帝难道不是从未向尔等应许一个永恒的世界?尔等竟然以为,人有建设永恒物事之力乎?罗马固然已经陷落,可实际上,难道不是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吗?
人间没有乌托邦。科西嘉更不是地上的天堂,恰恰相反,该岛仅有30万人口,却独享全欧洲凶杀发案率最高的冠军头衔。自2011年起,岛上已发生38桩杀人案,外加117起谋杀未遂。警方相信,大多数凶案起因于黑帮互戕,以争夺岛内旅游业的保护费,或控制利润丰厚的房地产开发。
罗马的陷落并非罗马城或罗马人的灭亡,而是文明的毁灭。你只信人间永恒的帝国,一次次出卖你的父老,残害你的姐妹。这社会已经废了——还有什么人不可以背叛,什么阴谋不可以实施,什么谎话不可以公然开口,又有什么尊严不可以践踏!
《训道罗马陷落》结构复杂,多条线索交织,以马蒂厄的爷爷马塞尔·安东内蒂的回忆最为重要,由此回溯20世纪科西嘉的桩桩人祸,乃至两次世界大战,以及阿尔及利亚和黑非洲的殖民战争,为此书抹上了一层史诗色彩。
费拉里告诉法新社,他决心深刻领会圣奥古斯丁的讲话精神,力图展示“同样的[生死]机理亦可应验于帝国、乡村酒馆或人的精神世界”。
书中的马蒂厄和里贝罗常有天真或愚蠢的哲学思考,涉及奥圣与莱布尼茨尤多。希望有本事的翻译家出马,在不远的将来,为我们带来一个好一些的中译本。
南图坊的胜利
像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热罗姆·费拉里祖籍科西嘉,1968年生于巴黎,哲学专业学成后,曾复归祖地,就职于科岛首府阿雅克肖的高中,一度与当地分离主义分子有染,后出国援教,先在阿尔及尔的大仲马国际高中授课,今年9月才转任阿布扎比法国高中的哲学教员。
去年的龚古尔奖得主、《法国战争艺术》(L’Art francais de la guerre)的作者亚历克西·热尼(Alexis Jenni)同样是一位中学老师。他在里昂的圣马可高中教授生物。
费拉里的第一本小说,由科西嘉地方小社阿尔比亚那出版于2002年,没啥反响。第二本书稿《秘密》(Dans le secret)试投伽利玛、奥利维耶和南图坊(Actes Sud)三社。伽利玛复以一封标准的退稿公函;奥利维耶先说行,后来变卦;南图坊最爽快,签下此书,于2007年付梓。
此番《训道罗马陷落》的获奖,也是南图坊的又一重大胜利。该社历史不长,出身低微,1978年立社于法国南方阿尔附近的小镇,字头缩写ACTeS的背后,乃专业地图与统计报告工作坊的全称。迟至1987年,南图坊才在名社云集的巴黎开设了办事处,从此放眼全法,寻猎于文坛。
2004年,洛朗·戈德(Laurent Gaudé)以《斯科尔塔的太阳》(Le Soleil des Scorta)为该社赢得了首个龚古尔奖。不过,加上今年费拉里的获胜,南图坊也不过春风两沐,这一战绩实在微不足道。
在龚古尔奖的历史上,收获最多的出版社为伽利玛(36次),其次为加塞特(17次)和阿尔班·米歇尔(10次)。
但《斯科尔塔的太阳》一举销出了40万册,大壮南图坊在文坛的声威。2007年,该社发行了已故瑞典推理小说家斯蒂格·拉松的千禧三部曲,再获厚利,现已成为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科马克·麦卡锡,以及瑞典畅销推理女作家卡米拉·拉克贝里的出版商,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的君特·格拉斯和匈牙利的凯尔泰斯·伊姆雷也已加盟。
外教凯旋
我们回到上周三。当天上午,热罗姆·费拉里由酋长国飞返巴黎。中午时分,他先在左岸的南图坊驻京办苦候,德鲁昂的喜讯传来,便与女社长弗朗索瓦兹·尼桑登车北上,雄赳赳气昂昂,跨过塞纳河,赶往大饭庄,甫一下车,即被在此守候的各路电台和电视台记者、摄影师和摄像师们团团围住。饭庄保安奋力上前,将费老师和尼社长引入龚古尔包房。众记者暂时在楼下等候,两年前米歇米·维勒贝克获奖时的媒体暴动场面没有重现。彼时,上百记者不管不顾,跟在维先生身后蜂拥而入,以致包房秩序大乱,人体堆叠,有记者被挤得爬上餐桌,身材最娇小的资深委员埃德蒙·夏尔-鲁女士险些成为纸片。所幸,今年那种亲密无间、乱而不吵的法式无政府主义颁奖礼又回复了原状。
费老师试图低调,开口道:“各位知道奥巴马刚刚当选吗?”——意思是他自己这点事不算什么,但闪光灯仍然排山倒海,令他再度求告:“我好想去看眼科大夫,拜托啊。”
他说他内心激动,受宠若惊,只因长途飞行,心力交瘁,才显得神情松弛,不形于色,龚古尔奖实在是他这辈子想都不曾想过的大美事。
《训道罗马陷落》赢得龚古尔奖的新闻,亦使科西嘉的社会问题成为媒体注目的焦点。但岛上主管法语教育的最高官员米歇尔·巴拉向法兰西24电视台宣称:“对科西嘉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它让人看到这里除了暴力,还有另一种图景。”
入座饭庄的龚古尔包房之后,热罗姆·费拉里领取了10欧元(约合人民币80元)的奖金支票。钱虽少得可怜,但《训道罗马陷落》30万册的销量指日可待。在开奖前,它已经卖出了6.2万册,同时在科西嘉,也成了多年来最畅销的小说。
中国读者记忆中最有名的科西嘉小说,也许是梅里美的《高龙芭》和《马铁奥大义灭亲》。
《尼罗河圣母》获勒诺多奖
龚古尔奖创办于1903年,往届得主包括马塞尔·普鲁斯特(1919)、安德烈·马尔罗(1933)、西蒙娜·德波伏瓦(1954)和玛格丽特·杜拉斯(1984)。
今年共有12部小说入围初选,经历数轮淘汰,十二进八,八进四,四选一,最终由《训道罗马陷落》胜出。
此前已获费米娜奖的《鼠疫与霍乱》(Peste & Choléra,本报前译《瘟疫与霍乱》)、已获法兰西学院奖的《哈里·柯伯特案件真相》(La Vérité sur l’affaire Harry Quebert)虽也双双进入四强,却在最后关头惜败。
《哈里·柯伯特案件真相》的作者、28岁的瑞士作家若埃尔·迪克尔(Joel Dicker) 告诉《新观察家》杂志:“我想把此书献给菲利普·罗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能带给我这么多启发的在世作家。”《新观察家》却不客气,指责迪克尔抄袭了罗斯《人性的污点》的创意。
当天一同在德鲁昂大饭庄开奖的,还有龚古尔卑微的小弟弟勒诺多奖。卢旺达图西族女作家绍拉丝蒂克·穆卡松加(Scholastique Mukasonga)以《尼罗河圣母》(Notre Dame du Nil)获颁该奖。小说讲述了一群年轻女孩逃离1994年卢旺达大屠杀的故事。更令人痛心的是,穆卡松加女士的大部分家人死于同一场屠杀。
《尼罗河圣母》本来未在勒诺多奖初选名单上出现,后来持外卡参赛,连战连捷,因此一直有些争议,但最后以法国人的处理方式收尾——就这么着吧。
德鲁昂11月7日的两奖菜单包括牡蛎、龙虾和暗斑梭鲈,当然也少不了鹅肝。酒出自布里尼梦特拉榭、尚加内、大炮酒庄和圣埃米利庸,佐以粉红香槟、兰颂和依云水。在这个大喜的日子,如果您仍然有办法造访YouTube,那么可以看一看斯特拉斯堡大名厨、德鲁昂现老板安托万·威斯特曼(Antoine Westermann)上传的后厨短片,一窥师傅们准备的龚古尔与勒诺多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