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优秀文学作品,不仅是初读时觉得好,还应该是隔了许多年再读许多遍,仍然能强烈地吸引人。德国作家埃里希·马里亚·雷马克的《凯旋门》,就是这样一部文学经典。
上世纪的60年代初,国内出版社对欧美文学的出版日渐减少,许多新旧名著都很难读到;一个偶然机会,我在昆明光华街的旧书摊上看到了一本列入巴金先生主编的“译文丛书”、朱雯先生翻译、1948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凯旋门》。十余年间,这本书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又在旧书摊上风吹日晒了多久,已经是纸张发黄、边角翻卷,很是破旧;但是我知道雷马克是写过《西线无战事》的名家,还是偷偷买了回来。
那年月,读西方作家的作品很容易获罪。50年代,我因为多读了几本莫泊桑、巴尔扎克、左拉、梅里美、杰克·伦敦……的小说,在“反右”期间的一条罪状就是“迷恋西方资产阶级作家的作品”;虽然累经批斗,但文学兴趣难改,遇见西方名家佳作,仍然是偷偷买了,偷偷读。那份又惊又怕又喜悦的复杂心情,现在想来还是充满甜酸苦辣。
雷马克的《凯旋门》写作手法独特,40余万字的巨大篇幅,看似没有紧凑的故事,也没有剧烈的矛盾冲突,却用拉维克这个流亡于巴黎的德国医生的遭遇,把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法西斯阴影笼罩欧洲,自由的人民将沦入苦海的情境,描述得真实动人,特别是那些富有人物个性又深含哲理的语言,更是能引人长久深思。写景写情也是色彩感强,极有巴黎情调。我是读了一遍又一遍。不幸的是“文革”一起,我被投入监狱,未经判刑一关七年。这《凯旋门》与我的其他书籍全都被抄没、散失了。
劫难过去后,我又忙于买书、藏书;很幸运又买到了新出版的《凯旋门》;只是这不是朱雯先生的译本,虽然也可读,但我更钟情于朱译本的风格,有闲就去往新旧书肆,希望能找到朱译《凯旋门》,但是我只买到了他翻译的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以及1980年出版的《里斯本之夜》、1981年出版的《流亡曲》、1986年出版的《黑色方尖碑》,那些作品都是优秀之作,我却觉得与《凯旋门》相比,还是略逊一筹;也很不理解,为什么朱雯先生翻译了那样多雷马克的作品,却没有把《凯旋门》重译出版呢?我曾经问过一些翻译界的朋友,他们也难知其详。
1988年8月间,我因为写作长篇传记文学《秦基伟将军》,在北戴河住了一段时间。夏末初秋的北戴河是游泳、疗养的好季节,来自南北东西的人很多,一些平常难得见面的朋友,都有可能在这里相遇。我在8月16日傍晚去中国作家协会疗养所探望时,见到了束沛德、叶辛等熟人,又从他们那里得知,82岁高龄的陈伯吹先生也从上海来了。伯吹先生是我青少年时代就尊敬的前辈作家,6年前的1982年8月,他来昆明参加一个文学座谈会时,我们就儿童文学的写作有过坦率、愉快的交谈。伯吹先生出生于1906年,比我年长23岁,但待人处事谦逊有礼,长者风范令人心仪。我曾在8月30日邀请他来我家做客;我的女儿鸽子也喜欢他的作品,很尽心地做了一桌有着汽锅鸡、青头菌、干巴菌、煎乳饼……等具有滇味特色的菜来表达她的敬意;伯吹先生与我们边吃边聊,很尽兴,餐后提笔挥毫写了一首五言体赠我:“来到昆明城,有缘得见君。长才著‘蛮帅’,江南斐声名。请君再握管,嘉惠稚子群。”
(诗中的“蛮帅”是指我1977年应少年儿童出版社著名编辑黄亦波之约写作、获得全国第二届(1954年——1979年)少儿文学奖的中篇小说《蛮帅部落的后代》)
作为当代少儿文学的领军人物,他很希望我多写些少儿作品。但那些年云南边地战事频繁,我这个军队作家不能不全力关注,也就有负伯吹先生之托,深感歉然。
那时候的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疗养所还很简陋,低矮的平房,只能两个人合住一间窄小房间,一桌一椅,两张单人床;作协书记束沛德向我叹息:“条件这样,真是委屈了那些老先生。”
相隔6年,伯吹先生还是那样精神,见我来看他,很是高兴,紧握着我的手问长问短,还说:“年岁大了,不能下海游泳,只是来看看海。还想可能会遇见几个朋友;没想到会见到你。”他还热情地把同室的朱雯先生介绍给我。
看到这位身材略胖、一直脸含微笑的长者,我立即想起了他翻译的雷马克的许多作品,特别是《凯旋门》。
我与他略事寒暄,就热切地向他谈起了几十年前我读他翻译的《凯旋门》感受。他可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话不多,但简单的话语中却很有见地,比如他说:“雷马克是用对人类最深切的关爱来描述战争和人们的苦难。”“《西线无战事》只是雷马克的成名作,《凯旋门》才是完全显露了雷马克文学才华的代表作。”我是完全赞同。
我问他:“从1948年到现在,过去40年了,怎么不把你的译本修订再版?”
他似乎有为难处,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了句:“难呀!”
我不知道这“难呀!”是出于内因还是外因?初次见面我也不好多问,只是说:“我还是很希望再读到你的译本。”
他点点头,没有做声。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年已经77岁,又多病,再把这40余万字的作品重译,确实不是一件容易事。可能是我的建议起了作用,朱雯先生在那以后还是扶病投入了对《凯旋门》的重译,我终于在7年后的1996年初,买到了一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在1995年12月出版的《凯旋门》。但是朱雯先生已经在一年前的1994年病逝了;他没有看到这本印刷精美的译本出版,我也无法当面向他表达我对他的敬佩之情,怎不令人怅然?
这两天,我又在读朱译本《凯旋门》,自然会想起过去偷偷买、偷偷读《凯旋门》以及那次在北戴河与伯吹、朱雯先生见面的一些事。他们都已仙去多年,但是他们对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将外国优秀文学作品引入中国的贡献,我们是不会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