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保存了一帧抗战时期他和战友们在冀西山区的合影。
那是1944年入秋的一天,在河北易县的小兰村,十几个一分区的营团干部就要跟随杨成武司令员奔赴平原恢复冀中军区,将与这块转战多年的根据地和战友们分别,其中就有后来成为名作家的魏巍。魏巍是河南郑州人,1937年参加八路军,时任晋察冀军区第一军分区政治部宣传科干事。我的父亲1938年参加八路军,那年他十岁。1942年五一大扫荡后,冀中“变质”,他随部队转移山里,到了一分区的战线剧社,之后,他和魏巍等战友便朝夕相处在一起。
“魏巍是一分区有名的三大干事之一。”
“魏巍是大同志,他手把手教我认字儿,记日记,可疼我了。”
“我写的反映部队拥政爱民的太平歌词就是魏巍修改的,后来发表在《晋察冀日报》上。”
那天送别魏巍的情景,父亲依稀记得:“就在小兰村边儿的河滩上,我一边拽着摄影股的刘彩凤,一边喊:‘剧社、宣传科的同志快出来,魏巍要走了!’开始刘彩凤不肯照,说要请示领导,因为那点儿可怜的胶卷是侦察员冒险从保定敌占区弄来的。但一想到魏巍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就急了:你不照我就把相机砸了!‘好、好,我照、我照。’很快,鲁易、胡敏英、劳火、钱丹辉等几个战友跑来了。你看照片上,大家挨在一起,依依不舍,魏巍一手抱着行装,一手拉住我的手,我个子才到他胳肢窝……回来洗照片才逗呢。那会儿哪儿有暗房呀,就在老乡家里,拿破棉被挡住窗户,再在窗户纸上剪一个小屁帘儿似儿的小口,为透光。然后,刘彩凤让我撩起被子,就是曝光。我还帮他在盆儿里涮一涮,就是显影。别的他也不让我弄,嫌我捣乱。最后就用这种土办法把照片洗出来了。”
1944年恢复冀中军区,意味着敌后抗战要转入反攻了。父亲讲那时候战友们开玩笑,问将来打败日本鬼子后最想什么?有说进城里好好看看;有说抽最好的洋烟……他说:我要炖碗大肉吃!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种乐观、单纯和对胜利充满期待的心情,在这帧照片上战友们惜别的眼神里清晰可感。
小兰村别后几十年里,因为“各忙各的”,他们难得一聚。“文革”后,也许是都或多或少经历了一些苦难和炎凉,又重新唤起他们对那个艰苦、单纯和充满激情岁月的回忆,以及对战友的怀念。
记得有一次,我陪父亲去看望八旬开外的魏巍伯伯。因为年迈,他们已经很久未见了。
“老战友啊!”一见面,魏巍伯伯就亲热地握住父亲的手,操着他浓重的河南口音连声唤着。
“我现在很怀旧,战争年代虽然很残酷,但战友之间,心都是透亮的。”
“像我们这种经历生死考验的老战友的感情以后不会有啦!”
……
整个下午,两位老人都在回忆着一件件战争往事,对炊事员、老房东,对一同突围的生死与共的战士、司令员,他们没有区别,都一样地怀念。
在2008年魏巍逝世后印发的纪念册里,就选登了这帧照片,下面还有魏巍当年的诗抄:
“悲叹声唤着同志,/破窗洞伸出来黑骨头,/拉住同志的手。
破犁耙躺在田园,/野菜也将枯死,/沙滩在干涸的河边叹息,/太阳烧焦了树林。
人们,/眼里燃起红色的云翳,/泪也流不出,/太阳呵,/也在折磨我们苦难的民族。”
今年是中国抗战爆发75周年。怀想父辈年轻时,赶上国难当头,他们没有退缩、没有逃避,而是“拉住同志的手”,慷慨悲歌上战场,他们是一群有血性的中国人。他们当年是那么年轻和充满理想和激情,到老了,他们对国家和同胞依然怀有一颗忠诚的心。如今,随着最小的父亲的离世,那一辈人即将谢幕。此刻,凝视这帧沾着硝烟的老照片,目光与思绪也随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