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翻译家的幽默

    俄罗斯有两位著名汉学家，都喜欢翻译中国诗歌。一个生活在彼得堡，一个住在莫斯科；一个喜爱翻译古典诗，《红楼梦》诗词、《西厢记》堪称其代表译作，另一个热衷翻译现当代中国诗，《蜀道难——50至80年代中国诗歌》、艾青诗选《太阳的话》都出自他的译笔。

    彼得堡这位汉学家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缅什科夫（Лев Николевич Мéньшиков，1926—2005），汉语名字叫孟列夫，在彼得堡东方研究所工作。莫斯科这位诗歌翻译家是列昂尼德·叶甫谢耶维奇·切尔卡斯基（Леонд Евсéевич Черксский，1925—2003），汉语名叫车连义，在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任职。

    车连义比孟列夫年长一岁。大概因为都热爱中国诗、翻译中国诗，两人惺惺相惜，时有交往，彼此敬重，成了很好的朋友。车连义不仅喜欢翻译诗，自己也爱写诗，尤其擅长写幽默诙谐诗。1976年2月，孟列夫年满50周岁。车连义提前为这位朋友写了一首诗表达祝贺之情：

    走在冬宫旁边沿河街，

    我想为列夫庆祝寿诞。

    他的身心都尚且年轻，

    他的头发却银丝斑斑。

    我祝他五十春秋初度，

    只不过是人生的一半。

    此刻我有很多话想说，

    却由于激动难以言传。

    他借鉴了中国“律诗”的形式，八行诗起承转合，偶行押韵，一韵到底，颇具汉诗神韵。诗句诙谐之中透着亲切与敬重。诗人说，50岁只是人生的一半，表达了期盼孟列夫长寿百年的美好心愿。有一点需略作解释，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彼得堡（当时叫列宁格勒）分所坐落在紧靠冬宫的沿河街，面对涅瓦河，这是第一行诗的来历。

    写了这首祝寿诗，车连义却觉得意犹未尽，于是采用“杂曲”的形式又写了一幕戏剧，以开玩笑的戏谑方式向翻译《西厢记》的孟列夫进行调侃。

    “穿越”是当下一个流行词，用在这里倒也合适。这部幽默诙谐的独幕剧不仅穿越了悠久岁月，而且穿越了民族界限,使唐朝美女与俄罗斯汉学家产生恋情，荒唐怪诞，但文辞巧妙，诗句流畅，彰显出作者对《西厢记》的熟悉以及驾驭语言文字的高超技艺。现在就请读者欣赏这幕穿越时空的荒诞剧《崔莺莺爱慕孟列夫》：

    张珙（上，白）：我，一介贫寒书生，爱慕相国之女。剧作家王实甫成全于我，事情结局圆满，莺莺将成为我妻。

    （唱）：

    哎呀，不料祸从天降——

    不知何处来的歹人，

    不费吹灰之力，居然

    俘获了美女莺莺之心。

    （纵身投入莲池自尽）

    红娘（婢女，上，白）：大事不好！婚礼只剩两日，可小姐写了情书。她说什么，哪怕是杀了她，也决不嫁给张生！她另有所爱！

    （唱）：

    要死要活，不停地哭：

    说她只愿嫁给孟列夫！

    莺莺（上，摇晃状）：

    哎呀，红娘，红娘，我真烦闷，

    替我宽衣松带，我心好苦……

    红娘（白）：

    阿弥陀佛，可怜的小姐，

    你梦中又在思念心上人。

    莺莺（白）：

    当他将王实甫的戏曲

    仅仅翻译出了一段，

    我立刻，立刻明白，

    这才是我巧逢奇缘。

    他翻译描写我的词句，

    浏亮委婉，珍珠一般，

    精心保留美妙之处，

    有意回避赤裸场面，

    他描绘我苗条的身姿……

    那张生可有这等手段？

    红娘（白）：

    可今后张生再不是书生，

    他已取得通讯院士证，

    说明白一点，就是翰林……

    莺莺（唱）：

    普天下孟列夫最聪明！

    点上香烛，默许心愿，

    多给僧人们散些银钱，

    让他们赞颂东方所，

    高尚善良的修道院。

    红娘（白）：

    你把玉簪送给了张生，

    还曾赠诗吐露心情。

    莺莺（唱）：

    诗和玉簪算得了什么？

    此刻我已心如烈火！

    红娘（白）：

    那孟列夫已有家室……

    莺莺（唱）：

    这件事并非他的过失！

    红娘（白）：

    张生热情，肩膀宽阔……

    莺莺（唱）：

    可我的孟郎能言善辩！

    他能够从凌晨到傍晚

    讲解变文滔滔不绝，

    哪怕说上三天三夜，

    腹有诗书学识渊博……

    红娘（白）：

    可是那张生青春年少……

    莺莺（唱）：

    青春年少算什么？

    我的孟郎更像少年，

    在他荣耀的寿诞之日，

    红娘，不要把我阻拦。

    涅瓦河畔遇见雄狮，

    并非总有这样的机缘！

    郑老夫人（母，上，白）：

    我听到人们议论纷纷，

    说你莺莺爱慕孟列夫。

    你若是想跟他成亲，

    除却那月亮不再出来。

    并非由于那厮太坏，

    而是两个人不同时代。

    （莺莺为爱而气绝身亡）

    合唱队（唱）：

    超越千年岁月与废墟，

    莺莺向孟列夫倾诉爱意……

    晚辈们，记住民间话语：

    译笔传神能创造奇迹！

    所有的铺垫，都为了最后一句：译笔传神能创造奇迹！这是诗歌翻译家对同道的真心推崇，也是他所追求的一种美好境界。幽默中包含真情，调侃中渗透着友谊。亦庄亦谐，让人在欢笑中有所感悟。

    俄罗斯汉学家学风严谨，为了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往往争辩得面红耳赤，但在日常生活当中，尤其是朋友聚会，过节祝寿，常常说笑话，写滑稽诗助兴，充分显示出朋友之间的热络亲切。车连义以幽默方式编造剧本为孟列夫祝寿，使我们看到了汉学家丰富多彩的生活，浓浓的人情味儿和真挚的赞许，让人称道，让人赞叹。

    剧本中有两点需稍加解释：一是变文，指敦煌变文，是孟列夫多年研究的课题，他也是享有国际声誉的敦煌学专家；二是列夫是俄语词Лев的音译，原意为“狮子”，因此才有“涅瓦河畔遇见雄狮”这样语义双关的词句。

    1992年，车连义离开俄罗斯，移居以色列，他是犹太人，女儿早就在那个国家生活。上面的诗和幽默剧本引自这位诗歌翻译家的最后一部著作《愿与根荄连——一个东方学家的独白》，2001年耶路撒冷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