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较早翻译引进并产生巨大影响的西方小说也许应首推林琴南(纾)与人合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从当时及后来的情形看,这部小说的翻译出版大大增加了国人对西方人精神、情感世界的了解,同时获得了人类(包括妓女)应有的基本价值观念;拓展了中国士大夫先前小瞧小说的眼界。这部小说“不胫万里”的传播,启发、推动了新文学在中国的发展,这贡献对于小说这种艺术体裁是重大且难以估量的。
《巴黎茶花女遗事》不仅“一时洛阳纸贵,风行海内”,而且推动了中国的小说创作和翻译活动。另外一部后来与林琴南有些瓜葛的《迦因小传》就是在“遗事”的影响下翻译出版的,并引发了一些误会。
一
就在林琴南的译本陆续问世之际,一部译者署名“蟠溪子”的译本《迦因小传》问世了。这部小说是英国作家哈葛德的作品,翻译者是后来成为通俗文学作家的包天笑,另一位是包的同谱兄弟杨紫驎。有趣的是,这部书的翻译也与林琴南译书方式大致相同,由一懂原文者口述,另一位国文功底好的人记录,两人共同完成。这在今天看算得稀罕,在当时不妨视为对西方世界了解的急迫状态。
这部《迦因小传》的翻译,说来也有些经历。当时的杨紫驎正在上海虹口的中西书院读书。为了研究英文,他常常到北京路一些旧书店买些外文书来读。一次他购得一册外国小说,读来很有趣味,可惜只是个下册。因为故事吸引人,他便到其它洋行问过其上册,甚至向欧美的一些书店邮购,却没有结果。
当时的包天笑正在家乡苏州教书,常常到上海去访友读书。杨紫驎所在的书院,就成了他的一个去处。一天,杨紫驎告诉包天笑他得到一本外国小说,内容有点像《巴黎茶花女遗事》,不过是英文本,并且只是下半部。随后,他就将其中故事讲给包天笑。包天笑听毕便鼓励杨紫驎:你不如把它译出来。虽然少了上半部,可内容也基本完整。杨紫驎听后说:我的国文不行,除非我们两人合译。我把英文翻过来,你用中文记下去,如何?包天笑一听,也很有兴趣:这倒可以。我们且来试试看。两人一支铅笔,一张纸,杨紫驎讲,包天笑记,一下午便译出了一千多字。
第二天他们来到公园,又如头天那样合作翻译出两千多字;第三天,又翻译出两千多字。一个周末竟收获五千来字。两人都觉满意,便立意要将此书译完。可是,包天笑当时在苏州教书,就算能来上海也是匆匆而过,并不能一鼓作气合作完成。杨紫驎便说:你先回去,以后我随便写出来,寄给你,不管通不通,请你重新做过就是了。
这之后,杨紫驎利用课余时间把稿子先译出来,之后把稿子寄去苏州。包天笑收到译稿后仔细润饰。不长时间,后半部的译稿就完成了。因为他们手头只有该书下册,所以当时并不知道作者是谁。书名则根据主人公的名字取为《迦因小传》。译者,他们署了一个古奥的“蟠溪子”。杨紫驎包天笑均为苏州人,苏州有个盘门,杨紫驎家在这里,“盘”通“蟠”,故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二
这部《迦因小传》最初由苏州有包天笑参与的“励学社”筹办的《励学译编》印出,后来又交上海文明书局出单行本。当时翻译出的外国小说还很少,因而此书产生了不小影响。当时已因《巴黎茶花女遗事》等译品造成巨大反响的林琴南也读到了这个译本,以为“译笔丽赡,雅有辞况”。对于包天笑写的序文,他甚至赞叹其“悲健作楚声,此《汉书·扬雄传》所谓抗词幽说,闲意眇旨者也”。这部译稿对于包天笑本人意义也非同寻常,因为“这是我从事于小说的第一部书”。由这部书建立了他的信心,为他后来创作大量通俗小说奠下了坚实基础。
因为这是个半部译稿,所以被人了解的故事也就是后半部分。在一般的读者,这也许就够了。可有条件接触到原著的翻译家情况就不大相同。已因翻译而大获成功的林琴南在翻译英国作家哈葛德作品《埃司兰情侠传》和《金塔剖尸记》时,得到一整套《哈氏全书》,意外地在其中发现了《迦因小传》全书。虽然后来林琴南曾说,当时想将这书寄给先前的译者“蟠溪子”,请其“足成之”,可惜因不知住址而作罢。但从后来的情况看,这并非实况,缘由只是,老先生手痒,他想自己将此书全数译出。
很快,林琴南便与人合作,“以七旬之力”译出《小传》全书,计十三万二千字,并于1904年交付出版。当然,在书前的序言里他还特别说明:“于蟠溪子原译,一字未敢轻犯,示不掠美也。佛头著粪,狗尾续貂。想二君都在英年,当不嗤老朽之妄诞也。”这透露出一点信息,他是知道原译稿是由二位青年翻译出的,并且二位青年的住址,只要打听,出版者是可以告知的。事实上,他的译稿印出后还特地打听到包天笑等的地址去函致意。
应该说,林琴南自己动手翻译此书是因为他喜欢这部作品。在译稿的序言,他这样评价:“特哈书精美无伦,不忍听其沦没……”并且,书稿译成后,他还以一首《买陂塘》词,题于书前:
倚风前,一径幽恨,盈盈珠泪成瘿。红瘢腥点鸳鸯翅,苔际月明交颈。魂半定,倩药雾茶云,融得春痕凝。红窗梦醒,甚恨海波翻;愁台路近,换却乍来径。
楼阴里,长分红幽翠屏,消除当日惰性。篆纹死后依然活,无奈画帘中梗。卿试省,碧潭水,阿娘曾蘸桃花影。商声又警,正芦叶飘萧,秋魂一缕,印上画中镜。
林琴南的全书译稿在商务印书馆印出后,他打听到包天笑、杨紫驎地址以表达致意,其实是打招呼,表示对前译者的感谢。林的书名稍稍改动,是在“迦因”的“因”字上加一草头,成了《迦茵小传》。小说的作者,林琴南一并告知包天笑杨紫驎:为英人哈葛德,其人有全集问世。这就更能看出,林琴南老先生的确乐意翻译此书,并非寻不到“蟠溪子”地址。
三
这段故事,抵此本可结束,不料,林琴南《迦茵小传》出版之后,却引起了一些看过“蟠溪子”译本读者的不满,不因译笔而因内容。
原来,仅从包天笑、杨紫驎出版的半部译作看,小说写得凄切动人。女主人公迦茵为了成全钟爱之人亨利与另一女子爱玛的婚事,违心地嫁给了凶残的土豪洛克。这一举动,使亨利认为迦茵负心,便与爱玛成婚。迦茵丈夫洛克知道迦茵仍喜爱着亨利,心怀恨意,甚至持枪要谋杀亨利。此时迦茵出现,以身掩护亨利,饮弹身亡。亨利省悟,将迦茵遗体抱在怀中。
林琴南翻译全书却显现了前面发生的重要情节:迦茵曾与亨利有过炽热的恋情,迦茵还与亨利有一私生子……这在今人说来不算怎么了不起的事,可在上世纪初,这些行为照当时的道德观看真是“大逆不道”。所以,马上就有读者出来说话了。
当时一本名为《游戏世界》的杂志在当年刊出一篇文章:《读〈迦茵小传〉两译本书后》,作者署名“寅半生”。这显然是个化名。这篇文章,对两个译本发表了自己的观感:
“吾向读《迦茵小传》而深叹迦茵之为人清洁娟好,不染污浊,甘牺牲生命以成人之美,实情界中之天仙也。吾今读《迦茵小传》而后知迦茵之为人淫贱卑鄙,不知廉耻,弃人生义务而自殉所欢,实情界中之蟊贼也。此非吾思想之矛盾也,以所见译本之不同故也。盖自有蟠溪子译本,而迦茵之身价忽登九天;亦自有林畏庐(笔者按:林琴南自号“畏庐”)译本,而迦茵之身价忽坠九渊。”
“寅半生”还认为,林琴南的足译本“传其淫也,传其贱也,传其无耻也”。在这位化名读者看来,本来读“蟠溪子”的译本,人们是喜欢主人公迦茵的,因为她“清洁娟好,不染污浊”,甚至堪称“情界中之天仙”!而林琴南的译本一出,却让人知道了迦茵其实“淫贱卑鄙,不知廉耻”,变成了“情界中之蟊贼”。同一部书,因缺失或补足,竟能读出这样截然相反的效果,从阅读接受史看去,也算得特例。不过,这也反映出当时中国读书人对这种虚构的文体过分注重,又表现了社会道德观对文艺作品的领会有着何等重要的作用和影响。
也许正由于此,后来有学者认为“蟠溪子”之所以仅翻译出《迦因小传》后半部其实是“有意隐去书中迦因与亨利热恋,并有一私生子等情节”,所以在译文“引言”中,放出“惜残缺其上帙”的迷雾。这种看法也影响到周作人。他在上世纪50年代初期写的一篇《迦因小传》中,就表达了这种观点:“在这以前曾经出版过一册同名的小说(按:《迦因小传》),大约是文明书局印行的吧,译者名字已不记得,也不知道是否说明是哈葛德所著,顶特别的是从中间说起,说是因为上半已逸,怎么也找不到,所以只好如此。我们读了很是喜欢,可是也很纳闷,为什么这只剩了半部了呢。及至林译的《迦因小传》出来,才知道汉文虽有两册,原文就只有一本,假如不被老鼠咬坏,那是不会落得只有半部的,其所以如此的显然是译者所干的事,即是他只翻译了一半。为什么要把上半删除了的呢?我们拿林译的上卷来看,才明白这是因为说迦因与人私通了,想不到中国译书人倒要替外国小说里的女郎保守贞操,虽是好意,却也未免是太多事了。”
从事实看,这只是由于“寅半生”看法出现后的一种合理想像。当时杨紫驎确实只获得了原版书的下半部,包天笑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还专门谈到这一点,应当不是作假。否则,作者的姓名他们总能闹清楚,用不着林琴南专门写信告知的。从书的篇幅看,周作人说应当只有一册,可当时国外书籍生意已经做得很成熟了,不大的书,出版商也常常分开出版。当然,版本都是“袖珍”的。
其实,这部作品的原作者哈葛德在英国文学史上并非一流。在当时缺乏西方文化背景的中国,他的这部小说竟然先后由四位译者各以一人口述一人记录方式分别译出,并且两个译本均产生相当反响。这种文化交流史上的错位,正反映出文化吸纳过程的不均衡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