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5月23日 星期三

    《世说新语》“美与真二分”的难题如何化解?

    二三

    胡晓明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5月23日   09 版)
    《世说新语校释》,龚斌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12月第一版,228.00元

        一

        二三

        龚斌教授花了十年功夫,完成了《世说新语校释》。无论辞语的考释、史料的辑补,还是疑难的解释、评论的搜集,都无愧为集成之作。然而,会不会迷失在细节的森林里,回避了根本问题?我们阅读时仍要追问《世说新语》之“新”究竟“新”在哪里?这部书究竟提供了什么样的社会历史嬗变的重大信息?这种社会嬗变及其思想文化结果,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有没有增添什么重要的新价值?这其实是《世说新语》这部大书的大义。见木又见林,不仅需要有对历史横截侧面的洞见;观水观澜,更有赖于对历史纵贯整体的通识。

        举个例子来说,能不能暂时放下西方舶来的“小说”概念,从中国的文体发展本身,即《世说新语》的文体特征上来通观前后?因为“小说”在上古文献含义中,是与“经史”相对,带有贬义的一个名称。《世说新语》不是这个意义上的“小说”。最近,有一项最新的研究成果发现: “语”,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文类,无论是以“语云”、“古语有之”、“闻之”形式散见于各家著述,还是不少以“语”的名称(如《论语》、《国语》等),或成篇或结集,先秦时期的各种嘉言善语,极为美富,完全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种失落已久、十分重要的古代文体或远古教材。“语”之为“体”,其宗旨是“明德”,其功能是贵族社会的培训与教化,其形式特征,兼有语文的精炼修辞与叙事的感染力。(俞志慧:《古“语”有之: 先秦思想的一种背景与资源》,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直到汉代社会,贾谊的《新书》(《礼容语》、《修政语》的一部分),还用来教育梁王、长沙王,陆贾的《新语》,还用来“蔓衍杂说”、“博明政事”,我想,“语”之为体,区别于“六经”,可能正是它比较亲切、比较直接、比较有现场感,也比较简洁精炼,仍然是政治教化功能为第一的!然而,到了临川王刘义庆的这里,以讲明政治、采取成败、教化社会为中心的“明德”之“语”,分明已经转化而成了忽略政事、弃言成败、专注于贵族士人思表纤旨、谈外曲致、超俗风度、卓异心智的“风流”之“语”,从立德到立言,标志着重“语”的时代出现。尽管,“语”的文类特征依然潜存着,即亲切、直接、现场感,以及语文的游戏精神:精炼、隽永、以及“文”“道”互为体用的自觉与执着。又游戏小道,又教化大义,这正是“语”的文体张力!如果从“语”这一古老文类的自身嬗变来看,我们似更可以看出,临川王刘义庆以及他的文学宾客,并不简单就是群居终日,消闲风趣,言不及义的,他们有一种新的创造与发明的冲动,或者说,我们由其中可以看出,传统士人创造语言财富以经营人生新意义,一种前后相续的努力,以及这一传统在新的危机时代与破裂社会起死回生的力量,这样看这部书,或许比古代丛残小言的“小说”,或单纯用西方注重小说人物形象或叙事中心的理论,或更能探得骊珠,发明《世说“新”语》的时代心态与一群卓异作者精神心智的创意所在。

        作者正是着眼于此。龚斌教授有意识地将《世说新语》视为前后相续而富含新信息的一种大书,视为担负六朝时代新知识人重大使命的一部新经典,这就超越了单纯的文章游戏与辞语训释饾饤琐屑之学。作者认为,《世说》文化底蕴的挖掘还仅在浅层,美学与文化精神的再认才刚刚开始,而此一新著,正是以解读其中的深层内涵,悬为高格。我以为,这一识见,已经决定性地使龚著区别于目前《世说新语》的所有注释本了。

        二

        然而,这个“美的再认”,当然不是孤零零、光秃秃或整齐划一的意识形态,而是与政治、权力、思潮有着复杂纠结的联系。我们看关于《世说新语》所结晶的“魏晋风度”或“晋宋风流”,学术界历来有两大解读范式,一是鲁迅《魏晋风度与文章与药与酒的关系》以及余嘉锡《笺疏》所代表的历史主义的诠释路线,旨在考掘名士“风流”背后政治人生的血色底蕴与历史暗处的真实困境,将“美”还原为政治,尤其是权力斗争;另一种即以宗白华、冯友兰、李泽厚为代表,将风流与美,单独拈出,作为这个时代士人精神创造的新鲜成果,并将其从历史中剥离出来,成为中国美学史、中国士人精神史中的一个部分。此一分歧,学术界称为“美与真二分”难题。至今越来越清楚的是,全然将美从活生生的历史中孤零零地抽离出来,成为一种独立的美学史,其实并不符合中国文化的传统,不过是二十世纪西方中心主义的某种神话而已;然而,完全无视这个时代的精神创造,将一切精神的价值,都还原为人事的斗争或利害的取舍,这当然也不免有简单化约之弊。比较正确妥当的是,将历史考掘的正解,与美学建构的通识,有机地结合起来,不仅探求时代新创与思想大义、而且更发皇其中不得不如此之苦心孤诣、复杂而深细的美感心曲;不仅对美的发明有一般意义上的认同,而且更辅之以具体的精细的分析,考察“美的意识”在不同情形中不同的表现。正是在这个的意义上,龚著之所以有综合创造之功,后出转精,胜意纷呈,正由于作者在正解与通识之间,保持了一种恰当的平衡。 

        譬如,余嘉锡笺释《世说》之时,正是抗战极艰难岁月,深抱家国之忧与身世之感,故与东晋南渡士人心心相印,对其时代大苦境,有真切的体会,说得十分深刻。龚著大力表彰甚多,然余著同时有一个局限:或许也正是时代系念太深,投射一己之心绪过甚,往往从“同情”上升到批判,矛头直指士人对时代的无力、无责任,而忽略了《世说》中所表彰的士人精神心态,自有其超越性与创造性的一面。对此,龚著的正解,一方面观其新变,倾听历史人物自家的在场发言;另一方面,更以余笺的方式超越余笺,即借助于陈寅恪的如炬眼光,考掘历史人物不得不如此之苦心孤诣,以摆落余箋判断偏于主观之弊。如对王导的评价,余笺是严酷的贬斥,而寅老更有同情的了解:“(王)导自言‘后人当思其愦愦’,实有深意。江左之所以能立国历五朝之久,内安外攘者,即由于此。故若仅就斯言立论,导自可称为民族大功臣,其子孙亦得与东晋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同其废兴,岂偶然哉!”王导之所以无为、清净,其实是一种政治哲学,着眼于民族融合的目标,松开权力争夺的焦虑,放低高压统治的身段,经营从容宽裕的环境。陈寅恪对王导“愦愦”典掌的解读,颠扑不破。这似可以引申为魏晋风度的一个模式,即特定的士人美学,来源于特定的士族政治。

        尽管有时,政治与美感的关联,还只是某种隐然的相干性。譬如,祖约好财,阮遥集好屐,盖好财为时人所讥,祖约已先输一着。后者所叹“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更是“士人创造语言财富”的努力,胜过创造物质财富之愿力,以及语言财富之创造能力,成为贵族社会心理群趋之鹄的,无疑既是自先秦以来士人文教社会的旧传统,又是魏晋以还时代变化的新自觉。如果说,这背后仍有一种政治,即士族经营其超越一般豪强富贵人生的精神高贵性,以此强化其社会优越性,更凭借创造语言财富之力,以增进其社会与精神资本,增强其文化权力与地位,因此,政治与美学之间,在这里仍有一种不“相干”的“相干”。

        然而可不可以将美感与政治的相干,视为一种绝对化的模式呢?龚斌发现,其实还有一个相反的模式,即政治与美学两不相干。余笺的一个特点是处处深掘当事人的利害、由利害寻求是非,而龚著往往点醒利害、是非之外,别有其超利害是非之美感存在。这就足以补充余笺。如:王恭与王忱虽有仇而却相思;吴中群小倨傲,然一见庾长仁,望其神姿,一时退匿避让;郡主凶妒,然见李势妹姿貌端丽,神色闲正,不觉掷刀抱叹。这里“虽有仇隙,然每至兴会,犹不免相思”,以及“我见汝犹怜,何况老奴”,分明已超越了政治功利、现实利害,凸出了美的独立价值,这不仅为魏晋时代最为看重美之嘉言善语,最为“新”语之典型,而且也是传统中国最唯美的古典之一。只要承认,尽管中国历史与人生,充满血雨腥风,然华夏民族之所以艰难辗转,历劫不败,除了刚强之生命意志与高度的理性精神,仍有深情、痴想、求美、重神的执着心念,化干戈为玉帛,转暴戾为祥和,其中不能不有美的一份力量,于是,我们不能不承认《世说》中美的发明与追求,自有一份庄严的自觉与高贵的尊严。

        其实求美与求真,完全是可以并存,相互说明的。譬如《世说》桓公金城泣柳,“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叹,《诗经》、汉赋而后,遂成魏晋人一往情深之美典。如果说,有关桓温“英雄迟暮、北伐大业未成之悲伤”,乃属历史真相的正解,那么,“对万物变动不居以及个体生命短暂易逝之深沉体验”,即为美感经验的通识。通者,变通、会通、不胶执、不单一,触类旁通、由此及彼、由小见大,即在正解的基础上,又能同时兼具更综合性、普遍性、广泛性的理解,方以智,不废圆而神。

        三

        因而我认为,具体情况的具体分析,以及历史地变化地看问题,是解决自来“魏晋风度”美与真二分难题的最好途径。譬如,《世说新语》的时代,创造与企求美的意境,最大的思想资源,即是重新发明庄、老、易思想。但是同为“庄、老、易”,在不同的人,不同的时期,确有不同的功能与意涵,不可一刀切。以《世说》为例,我想至少有三种,一是以庄老为反抗之武器,一是以庄老为葆身之烟幕,三是以庄老为语言之桃花源。前两者比较好理解,鲁迅《魏晋风度与文章与药与酒的关系》,已经揭发,嵇、阮,其实并不真的反儒家、反礼法,而是司马氏集团利用儒家礼法,夺取政权,嵇康的“非汤武而薄周孔”,是一种现实政治批判,矛头直指阳儒阴法的司马氏。而阮籍的醉酒佯狂与不守礼法,亦不过是在“名士少有全者”的时代,全身保命避祸,所施放的一种烟幕而已。极而论之,施放烟幕成为一种漂亮的“文饰”。如余嘉锡所谓“饰六艺以文奸言”,因而除了利害,没有美丑;学术,不过是现实利害的烟幕而已。而什么叫“语言之桃花源”?“庄老”在这里,既不是斗争的武器,也不是保身的烟幕,而是一种“创意”,是士人身处巨大痛苦与悲伤的时代,暂时放下危疑苦境的存在感受,而另外发明一种言外之意、韵外之旨,创造语言之美的精神乌托邦,以安顿自由生命的美与尊严。从龚著中大大小小的各项掘发,可以看出一幅完整的图景。譬如“言语篇”,常有关对政治恐怖与无道的调侃,在在皆能以智力化解无道政治的暴力,将埋藏着巨大悲伤的压力,转而为语言游戏的胜者,得到一种“语”的超越,这正是“清言”崇尚时代的权力转换游戏。

        《世说》中当事人的生命世界,亦常常有政治失败与语言胜利的相互转换,譬如简文帝其人,一方面是在桓温的强权暴力之下挣扎;另一方面,又不妨其以妙赏、深情,赏爱园林之美,体察“鸟兽草木,自来亲人”的意境,亦不妨其悯鼠、因悯鼠而悯人的儒道兼综情怀。简文帝的政治危疑处境,生命忧患意识,不妨其亲近自然、悲天悯人,创造出语言美之桃花源境界。又如殷顗虽知桓玄、仲堪欲夺其职,然忘怀得失,意色萧然,故“时论多之”,《世说》以令尹子文比拟之。龚著发挥大义,论证殷氏身处危疑困境之中,确能暂时放下利害计较,以老庄资源创造生命意境,确是超越,是值得表彰之文化英雄。这里没有假装、没有文饰,一切都是生命的真受用。

        我之所以别立“语言之桃花源”这一说法,是为了区别“武器”、“烟幕”这两种“庄老易”运用,以见出文士依凭其时代新资源,更依凭其赖以立身行世之优势即“语言创造”,在其苦难命运与巨大悲伤中,另创世界、不虚此生,达成精神开花的生命根本意义。在龚著的丰富材料与细致深入解读中,这三种方式,皆有发明,而犹以“语言之桃花源”之考掘最为大观,足以标志“《世说》时代”最具创意的精神生活与人文价值,因而相当扎实地回答了《世说新语》“新”在哪里的问题。

        最后要谈到,正解与通识相结合,在中国文史研究中,应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学术方法。因而,当我看到龚斌自觉以陈寅恪先生的学术旨趣悬为高标,孜孜矻矻,不求速成,不立偏锋,追求正解与通识兼顾的大路,一方面是深深海底行,一方面是高高山顶立,这就是中国文史诠释的高境界。我欣喜地看到龚斌在攀登高峰的道路上,留下了一步步坚实的足迹,略以一己阅读思考之浅小心得,撰成数语,乐为之传播推荐。至于全书极为美富的内容,则不能尽言于万一也。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