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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5月16日 星期三

    水运宪:《乌龙山剿匪记》播映之后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5月16日   05 版)

        二十六年前,我的老领导满怀期望地嘱咐我去写一部叫做《湘西剿匪记》的作品。他是一名部队转业的高级干部,湘西历代匪患就是被他的部队彻底剿除的。他特别感慨那段悲壮辉煌的岁月,多少年来一直梦想着为自己的部队树碑立传。我很敬重这样的领导,便义无反顾地去了湘西大山。

        七个多月之后,我结束了“漫长”的体验和采访,专程到老领导家里报告心得。老人家为我泡茶的时候手有点发抖,似乎有点担心我会畏难而退。其实我已经被那几个月的体验深深打动,希望借助这部作品表现自己更多的人生感悟。

        “怎么样?”老领导恳切地望着我,“湘西剿匪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采访很困难吧?”

        我便告诉他,困难有,决心也有。我会写好这部作品,但是最好改个书名,别叫《湘西剿匪记》。行吗?

        老领导愣了一下,“为什么?”

        “虽然过去了三十多年,当年的剿匪部队二十多岁的人现在才五十多。当地土匪到现在还活着的人也遍地都是。”

        “这有关系吗?”老领导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是担心他们说不像?”

        “连您都会说不像。”我认真地望着他那一缕白眉,“而且我不可能写得很像,所以我心里很不踏实。写出来也不会好看的。”

        沉吟了一段时间,老人家体谅了我的想法,“那,改个什么名字呢?”

        我看得出来,他说这句话是很不情愿的。这是个机会,我必须马上说个名字让他确认,茶一凉就不好办了。

        书桌上放着一只茶叶罐,那是一盒台湾出产的“冻顶乌龙”。

        “乌龙山,怎么样?”我忽然受到了启发,顺口说了一个无中生有的地名,“就叫《乌龙山剿匪记》,您老的意见呢?”

        没想到老领导回答得很快,“好。这个名字上口,那就这么定了。”

        我这才意识到,老人家其实更担心我在找理由不接受这个使命。

        没过太多年,老领导患病去世了。好在他生前原原本本地读过了我的小说,而且无数次看过改编的电视连续剧。

        我却在那以后调离了原单位,再也没有机会过去看望他。听那边的朋友说,这位老领导早就把《乌龙山剿匪记》当成了自己的杰作,“这不是我写的,可这就是我的作品呢。”既然心愿已了,至于到底是湘西还是乌龙山,老人家很早就不去较那个真了,“知道乌龙山是哪儿吗?那就是湘西啊。”

        不只是这一位老领导。多少年后,湘西那边的父老乡亲都豪气地称自己是乌龙山的人。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湘西某县的一位县委书记带领有关部门赴沿海招商,在新闻发布会上,有外地记者问:“你们那个县在哪儿啊?”县委书记想都没想便反问:“各位看过《乌龙山剿匪记吗》?”下面纷纷回答看过,“那就好回答了。我们那儿就是乌龙山。”于是满座哗然,记者们的眼睛都发亮了。

        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始料未及的。当年我要改个名字的初衷,只是为自己争取一个相对广阔的创作空间。偶然得到乌龙山三个字之后,我还认真地查阅了很多地理资料,以我能检索到的地名,没有发现重复之处,于是彻底释然。作品也写得极其地恣肆无羁。殊不知没过多久,随着电视连续剧的反复热播,“乌龙山”这个莫须有的地名居然不胫而走,名扬天下。据我所知,湘西的龙山县因为有两个字与此相同,那边的朋友便自诩是道中正脉。县里有个很长的峡谷,原地名叫“皮渡河”,早些年索性公开挂牌改成了“乌龙山大峡谷”。二十多年来,湘西老乡十分看好这个虚假地名,当地烟厂出品过乌龙山牌香烟,酒厂也生产过乌龙山牌包谷酒。有一家颇有特色的餐饮企业,取名“乌龙山寨”,若干连锁店开到了省城。门厅正中堂而皇之地刻着一方“乌龙山剿匪记”屏风,把电视剧里的故事当作文化品牌,生意居然还做得红红火火。

        文艺作品中的种种人物,本是艺术创造,久而久之,一个个落入凡尘,并且衍生出有鼻有眼、有根有基的若干佐证。对于我本人来说,虽然觉得啼笑皆非,内心深处时不时也颇感得意。有一次我陪远方过来的亲戚去张家界的天子山游览,一名二十出头的导游妹指着路边一个并不奇诡的小山洞说:“你们一定看过《乌龙山剿匪记》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榜爷就是在这个洞子里被抓获的。”

        有一位参加拍摄《乌龙山剿匪记》的剧组人员,二十多年后到美丽的湘西古城去旅游。当时剧组就住在县武装部招待所,那个招待所依然还在,只是改了个名字,叫做“乌龙山宾馆”。更加令人忍俊不禁的是演员申军谊当年住过的房间,门口赫然挂着一块招牌——钻山豹旧居。

        我还亲历了一件颇为荒诞的事情。那年到湘西某县参加一个会议,县委书记、宣传部长陪着我们一行参观旅游景点。当地旅游局长点了一名熟悉情况的导游小姐沿途讲解,果然十分生动。穿过一个山洞出来时,导游小姐指着对面的悬崖,认真地告诉我们说:“上头有几间木屋子,那就是榜爷的故居。湘西剿匪之前,钻山豹、四丫头他们经常聚集在那里开会。那里面摆放的全是实物,珍贵得很呢,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县委领导都知道我,一听她这么说,不免有些尴尬,赶紧打断她说:“莫乱讲,那些人物都是作家编出来的。哪里有什么榜爷嘛。”没想到那位导游小姐非常执着,反驳领导说:“这您就不知道了。那个作家小时候也是从我们这里读书出去的。他们家的祖屋紧挨着榜爷,三代以前跟榜爷家还有血缘关系呢。”同行的朋友们居然没有发笑,一双双怀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不夸张地说,那阵子我还真有点头皮发麻的感觉。

        《乌龙山剿匪记》这部作品改编成电视剧之后,从1987年热播开始,持续播放了二十多年。本人亲眼目睹过为之万人空巷的景象,无数次见到过人们津津乐道的情形。很多单位都有某个老同志被冠以“榜爷”的外号,连名牌大学都有人把某个帅哥称作“钻山豹”,把某某妩媚的女生唤做“四丫头”。

        二十多年当中,我走过无数地方,问过各色男女老少,几乎无人不知道这部作品。于我来说这应该是一件大好事,却一度让我困惑不堪。其实我还发表过很多部文学作品,但是没有任何办法,我的其他作品都被“乌龙山”和那帮土匪们屏蔽掉了,所谓作茧自缚。好多次到高校或者其他地方出席文学集会,主持人介绍的时候,列举了我的一些曾经获国家大奖的文学作品,听众反应平平。接下来举出了《乌龙山剿匪记》,居然满堂轰动,掌声不绝。这种场景真的让我陷入一种迷失状态。

        新时期以来,搞文学的人很容易迷失自己。文学的潮流时刻都在变化,学术界几乎每隔三五年就捏出一些新概念,涌出一股新思潮,仿佛非把人弄过时不可。很多在读者和观众心目中有影响的作品,往往被贬损为大俗浅陋之作。大众文化的作品似乎永远不如小众化的东西有品位,登不了大雅之堂。

        时至今日,天地轮回,搞小众文化的先生们终于把自己也挤到了文化边缘,便坐在冷板凳开始了反思。我也从二十多年的迷雾中走了出来,再度审视了这部大俗之作。无论如何,一部作品能够持续热播那么多年,一个虚拟的地名能够这样被人熟记,一群塑造出来的人物多少年后还能让人耳熟能详、如数家珍,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孰俗孰雅还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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