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2月,在刚刚创办的《中华小说界》上,周作人发表了12则《艺文杂话》。该文缘起是苏曼殊的一段文字。苏曼殊在《文学因缘》“序”中说:“诗歌之美,在乎节族长短之间,虑非译意所能尽也。”周作人指出:“此非汉诗为尔,即欲翻西诗为华言者,亦不可不知此意。”以此为切入点,周作人在《艺文杂话》一文中陆续分析了裴伦(拜伦)、绥夫兼珂、亨凯、萨福等人的诗歌。其中讨论海涅的一则杂话收录了鲁迅的译文:“赫纳(Heine)者德意志诗人,能以常言抒其覃思,使字明瑟,而句复温丽雅驯,拟者不能一似。伯兄尝译其若干什,今录数首于此。一曰:余泪汍澜兮繁花,余声徘亹兮莺歌。少女子兮,使君心其爱余,余将捧繁花而献之。流莺鸣其嘤嘤兮,傍吾欢之罘罳。一曰:眸子青地丁,辅颊红蔷薇。百合皎洁兮君柔荑,吁嗟芳馨兮故如昨,奈君心兮早摇落。”“伯兄”即指鲁迅。这两首诗的翻译后来收入《鲁迅译文集》第10卷《译丛补》。周作人在早年的文言翻译中,遇到诗歌,常常请鲁迅帮忙,如《域外小说集》中显克微支的《灯台守》一篇是周作人翻译的,但其中引用的密茨凯维支的诗,亦出于鲁迅的手笔。
出版于1909年的《域外小说集》是周氏兄弟的首次合作。上下两册共收入17篇短篇小说,其中的译文多数出于周作人,而全书的策划和编辑工作则是由鲁迅一手完成的。据周作人回忆:“他编辑自己的,更多是别人的稿件,抄写,编整,规定行款格式,找寻和描画封面图案,预备付印。最好的例子是《域外小说集》,字型和行款,纸张,从旧德文的文艺杂志上借用来的图案,许寿裳(按,应为陈师曾)写的篆字题目,都很经过一番经营。”可惜的是,这样一部品质俱佳,代表“异域文术新宗”的译作由于过于超前,未能引起当时人们的足够重视。此后,鲁迅由于种种原因中断了翻译工作,直到1922年才和两个弟弟周作人、周建人合作翻译出版了另一本世界短篇小说集;但十几年间他对于别人译介的短篇小说始终非常关注。
在《域外小说集》之后出现的单行本形式的短篇小说专集中,比较著名的有林纾和陈家麟译的托尔斯泰的两个短篇小说集《罗刹因果录》(1915)和《社会声影录》(1917),两书共收短篇小说10篇。此外还有陈家麟、陈大镫译的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风俗闲评》,上下两册,收短篇小说23篇,1916年中华书局出版。稍后1917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周瘦鹃编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该书除介绍西欧北美名家短篇小说外,还介绍了北欧和东欧国家的文学,在某种意义上继承了《域外小说集》的事业。
鲁迅看到此书后十分高兴,曾在为教育部所拟的审查意见中说:“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娱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 审查意见中也指出了此书翻译中的几点“小失”:“然当此淫侈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俾读者知所谓哀情惨情之外,尚有更纯洁之作,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据周作人后来回忆,这份审查意见也包含他的参谋:“大概在民国六七年之交,上海各书局出版的新书常常送往教育部请求审查,虽然不是教科用书,本来无此必要,但是审查核准之后,算是版权确定,有了保障,也是有益无损的事情。周君的《欧美小说译丛》也是审查的书之一……教育部主办这件事的就是鲁迅先生。其时他在教育部任职佥事科长,属于社会教育司,正是办理图书馆博物馆等等文化事业的。他见到这部《欧美小说译丛》,特地携回S会馆,仔细研究,几经斟酌,乃拟定了那一则审查意见书,随后由教育部发布的便是。”1917年初周作人离开绍兴来到北大任教,和鲁迅同住S(绍兴)会馆。审查意见原题《通俗教育研究会审核小说报告:〈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刊《教育公报》第4年第15期“报告”栏,该期《公报》于1917年11月30日出版。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展开,《域外小说集》对中国现代文学的重大意义逐渐凸显出来。1921年,上海群益书社重印了这部译作,改署“周作人编译”,而此版的序言仍出于鲁迅之手。会稽周氏兄弟到这时还是不分彼此、通力合作的。但在他们思想的深处,分歧也开始出现了,预示着今后将各走各的道路。
1922年1月,武者小路实笃《人的生活》(李宗武、毛咏棠译)一书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是日本新村主义在中国传播的一个重要文本。鲁迅应请为译本做了认真的校读,《鲁迅日记》1921年5月31日有“校《人间的生活》迄,寄还李遐卿”的记载,此书主要的译者李宗武是李遐卿的弟弟。《人间的生活》出版时题作《人的生活》,由周作人作序,序言开头写道:“李宗武君将他与毛咏棠君合译的《人的生活》寄给我看,说将要出版,嘱我作一篇小序。我想武者小路君的思想,书中已经明白的表示;两君热心于新村运动,这译稿又经再三斟酌,其信达之处,读者自能了解,不必待我的赘说,我现在只略加历史的解题,聊以塞责罢了。”所谓“译稿又经再三斟酌”,就是指书稿曾经经过乃兄鲁迅的认真校订。按说鲁迅既然已为此书做了认真的校改,应当是为《人的生活》作序的最合适人选,为什么他不动手,却要请教当时在西山养病的周作人呢?现在看不到有什么材料能够透彻地解释此事。
周氏兄弟在1923年分道扬镳的时候都已是文化名人,他们的作品,无论是写还是译,都是出版社欢迎的。而早年他们还默默无闻的时候,像所有的年轻作者一样,他们也有被中华书局退稿的经历。
在日本留学期间,周作人除了翻译了后来收入《域外小说集》的若干短篇之外,还翻译了一些中长篇,其中之一是俄国作家阿历克赛·康·托尔斯泰的《银公爵》,译本改题《劲草》。1914年1月,鲁迅将周作人译稿寄往中华书局,稍后被退回。再寄别处,后译稿遗失。现在能看到的只有鲁迅1909年4、5月间为译本写的序言,题《〈劲草〉译本序》。除《银公爵》外,周作人在东京期间还翻译了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中篇代表作《炭画》,草稿于1908年底完成,由鲁迅修改誊正。此后一直压在箱底。1913年2月,回国已一年多的周作人将《炭画》寄给了商务印书馆,很快收到了商务的退稿信。小半年后,周作人又把译稿寄给了与商务齐名的中华书局,结果再次遭到退稿。在鲁迅的帮助下,后来《炭画》终于在1914年4月由文明书局正式出版。
无论是被接受还是被退稿,周氏兄弟和中华书局的文字之交全都集中在外国思想文化,特别是外国文学领域。现在一提到中华书局,大家立刻想到的就是“古”和“中”,而不会想到“外”和“今”。其实中华早年的经营路径相当多元,既有备受学界欢迎的《四部备要》,也有老百姓喜闻乐见、印刷至20版的《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据《民国时期总书目》“外国文学”卷的统计,中华在那一时期这方面的出版品约有200种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