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新江(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
凡是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大概每一位都受到过中华书局在学术上的恩赐。像我这样一个“文革”后成长起来的普通学人,是读中华出版的书长大,然后又和许多人一样,在中华的关怀下发表论文、出版专著,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迹要讲。不过,今年喜逢中华书局百年华诞,回想我和中华的文字因缘,感到从我治敦煌学过程中与中华的交涉,也可以见证中华从“文革”后的惨淡经营,到今天的辉煌腾飞,而不论何时,中华人都对学术研究给予了强有力的支持。
标题中的“手抄本”,是指中华书局1982年出版的《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这是北京大学中古史研究中心具名编的第一本书,也是“文革”后北大研究敦煌学成果的第一次集中体现。在1978年高校开始恢复科研、教学后,在季羡林、周一良、宿白、王永兴、张广达等先生的大量参与推动下,在中古史中心主任邓广铭教授的支持下,北大逐渐形成一个敦煌学研究的圈子,历史系开设了敦煌学的课程,一些学生也投身其间。北大图书馆专门给了一间研究室,把五百多种中外文敦煌学图书和英藏、法藏及北图藏敦煌卷子的缩微胶卷搬到研究室里供大家使用。在当时那种爱国主义、振兴中华精神的鼓舞下,经过一段艰苦的研究,大概1980年就完成一批文章,并严格编选成这本《研究论集》。要知道,在那个时代,哪有钱来出版呢?就在几位先生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中华书局慷慨地答应下来。不过敦煌文献中俗字连篇,而敦煌学著作里又不可能没有英文、法文,甚至各种西域胡语的拉丁转写,这些在当时的排版条件下是很难克服的。于是,就决定雇人清抄,直接制版,因为当时出版的《吐鲁番出土文书》就是手抄的,有些研究古文字的书也手抄出版。结果,原本是研究手抄本的书,本身也变成一个“手抄本”了,当然这个“手抄本”是经过中华书局的精心印刷,而且还用了当时很少采用的精装本。
收入这个“手抄本”的论文,后来大多载入个人文集而排印出版了,但它作为改革开放后出版的第一期敦煌学著作的代表作,今天看来,有其版本学上的价值。而对于我这个78级的本科生来说,借着与张广达先生合撰的《关于唐末宋初于阗国的国号年号及其王家世系问题》,得以忝列其间,无比荣光。这是我平生第一篇正式的学术论文,由此它把我规范到敦煌学、西域史的专业领域当中。可能还有一般人所不知道的另一点,就是此文也是由于张先生的原因,被法国学者译成法语,发表在1984年巴黎出版的苏远鸣(M. Soymié)主编的《敦煌研究论集》(Contributions aux études de Touen-houang)第三集中,这对于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极其难得,试想当时很少有年轻人的第一篇文章就翻译成了西文出版。1984-1985年我到欧洲游学时,正是靠着这篇法文文章的抽印本来打天下,去拜访剑桥大学的伊朗学教授贝利爵士(Sir Harold W. Bailey),去汉堡大学请教于阗文专家恩默瑞克(R. E. Emmerick),去各国调查敦煌吐鲁番文书流散情况。凡此种种,要感激的人很多,但从我的第一篇文章出版的角度来说,我永远记得中华书局给予的恩惠。
时光飞逝,好像一晃我们这些“文革”后出道的学子现在已经走上前台。且不说单篇文章的发表,我近年来主持的两个敦煌学或中外关系史的会议论文集,都是由中华书局精印出版的。这就是2005年12月出版的我与华澜、张志清合编的《粟特人在中国——历史、考古、语言的新探索》,以及2011年12月我与樊锦诗、林世田合编的《敦煌文献、考古、艺术综合研究——纪念向达先生诞辰11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此外,2010年3月四色印刷的我所编《向达先生敦煌遗墨》,完成了周绍良先生等留给我的遗愿,也让人感动,其中台湾“中研院”傅斯年图书馆藏向达书信录文,是核对了中华申请到的图版后才放心付印的。
然而,最让我对中华书局的编辑出版工作有较深体会的是《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的出版。
《新获》是我代表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与吐鲁番学研究院的李肖、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的孟宪实两位先生合作的项目,即整理1997-2006年出土和征集的吐鲁番文献。由于有前辈学者的榜样,我们的整理工作非常顺利,新获文书的内容也极其精彩,有些文书超出了已经出土的吐鲁番、敦煌文书的范围,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在我们整理的过程中,时任副总编辑的徐俊先生既作为出版专家,又作为敦煌学研究的高手,数次参加我们的读书班、定稿会等,提出很多中肯的意见,自始至终关心着我们整理工作的进展,并细致讨论出版上的许多细节。为了做到最好,中华采纳了我们提出来的所有最高要求:八开、铜版纸、彩色印刷、图文对照,大片文书要放在对开的一面上,……前有长篇导言,后加专名索引,琐琐碎碎,一切一切,完全按照我们整理小组的要求来做。还记得,徐俊先生和我最后到京郊的彩色印厂,在那台进口的机器前面逐一打样,调整色彩,最后敲定开印。这部书以精装两册一函面世,从形式到内容,都应当说是目前敦煌吐鲁番文献整理的最佳范例,获得第二届中国政府出版奖,我想这也是当之无愧的。
从“手抄本”的《敦煌吐鲁番文献研究论集》,到彩版精装的《新获吐鲁番出土文献》,既是我个人敦煌吐鲁番研究的记录,更是中华书局出版事业日益进步的体现。中华以它高质量的学术著作屹立在当今林林总总的出版社中间,我感受到的是中华书局编辑们对学术的敬重,以及与学者之间源远流长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