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是法国作家安托瓦纳·德·圣-埃克絮佩里在纽约写的一部童话,1943年和1946年分别在美国与法国出版。自出版伊始,这部童话就广获好评,有说法称:十七世纪有贝洛童话,十八世纪有格林童话,十九世纪有安徒生童话,二十世纪则有《小王子》。近七十年来,《小王子》被译成各种语言和方言160种,如今已成为全世界范围内实实在在的家喻户晓的著作,据说其读者的数量仅次于《圣经》。在法国,圣-埃克絮佩里和加缪是拥有读者最多的两个作家,不过圣-埃克絮佩里较加缪还胜过一筹,因为他的小读者甚多,《小王子》号称适合8-80岁的读者阅读。他和加缪一样,也在上个世纪60年代经历过炼狱的惩罚,1980年以后,才升入天堂,这其中薄薄的《小王子》贡献不小,起到了关键的作用。然而,炼狱者何?基督教说,好人升天堂,恶人下地狱,常人进炼狱,炼尽罪衍,即可升天,得享永福。那么,圣-埃克絮佩里和加缪等人,有何罪衍要到炼狱中炼尽才能进入法国人的心,如果法国人的心是天堂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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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1月到1943年4月,圣-埃克絮佩里流亡美国,应雷纳尔-希区柯克出版社之约,“为孩子们写一本书”,于是《小王子》诞生了,并于1943年4月6日出版。有一种说法,圣-埃克絮佩里还在法国的时候已经动笔写作《小王子》了,伽利玛出版社也准备出版,但是1940年的图尔大轰炸摧毁了一切。这是一种还未得到完全证实的说法。《小王子》出版的时候,圣-埃克絮佩里已经离开美国,到阿尔及利亚准备驾机迎战德国法西斯。小说出版后不久,出版人居尔蒂斯·希区柯克写信给圣-埃克絮佩里,说:“孩子和成人最热情地欢迎《小王子》。……我们即将突破英文本30000册、法文本7000册之大关,尽管天气炎热,销售仍以每周500至1000本的速度正常进行。”
出版当天,《纽约时报》登载了约翰·张伯伦的一篇文章,称《小王子》是“为了大人而写的一部充满激情的寓言”。尽管《小王子》是一部“为孩子们写”的书,尽管作者请孩子们原谅,他“把这本书献给了一个大人”,尽管他声称献给“懂得给孩子们写的书”的大人,或者曾经是孩子的大人,然而,这本书究竟是为了大人还是为了孩子的问题还是提了出来,并且一直争论不休,迄于今日。
1943年4月11日的《纽约先驱论坛报》刊登了P.L.特雷沃斯的评论,他说:“这是一本为小孩子写的书吗?问题本身并不重要,因为小孩子是海绵,他们吸收所读的书的内容,不管是否懂。……《小王子》以一种间接的方式使孩子们懂得一种道理。它击中了他们,深入到他们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当他们可以明白的时候,它就像一束小小的光亮闪现出来。……书不厚,但足以关涉到我们每一个人。”特雷沃斯关注的不是这本书为何人而写,小孩子还是大人,他关注的是无论小孩子还是大人,人人可得而读之,读之有益。
同一天,在《纽约时报书评》上,B.谢尔曼也说:“《小王子》是乔装成讲给小孩子听的寻常故事的为大人而写的一则寓言。……故事本身很美,包含着一种充满温情的诗意的哲学;它不是那种含有清楚明确的道德教训的寓言,而是对于的确富有成果的事物之思考的一种总和。”谢尔曼注意到《小王子》的核心在于陈述一种“诗意的哲学”,陈述的对象是大人。当然也有人于半年之后的1943年11月19日在一家天主教报纸《公益报》上撰文,说《小王子》并没有取得“辉煌的成功”,只不过是“赚人眼泪”而已。
不过,从总体上说,《小王子》的出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很快就在法国本土有了反响,例如,战时在伦敦出版的、莱蒙·阿隆主编的《自由法国》上,泰莱兹·雷纳尔就在1944年8月15日发表了关于《小王子》的书评,指出“故事的口吻强调语言的温和所竭力掩盖的东西:习惯和性格的批判”。她问道:“这本吸引、感动一个大人并使之微笑的书是一本写给孩子的书吗?孩子不会反讽,他们是严肃的。他们漠不关心,不去看生活如此沉重的成人演戏。他们要么接受,要么拒绝。……当作者把这本书不是献给孩子而是献给他最好的朋友曾经是的那个孩子的时候,不正是体验到这种感情吗?”在她眼里,这本书是人和他的回忆之间的“对话”,也是两个主人公——小王子和飞行员——之间的“对话”。
阿德里安娜·莫尼埃的阅读经验最为动人,她在1945年5月的《喷泉》上写道:“开始,《小王子》的幼稚有点让我失望,更确切地说,让我感到困惑,因为这种幼稚非同寻常。我读到花的故事,它有四根刺,它说谎,我开始感动了。他访问小行星,上面只住着一个人,我很喜欢这故事:那是一种非常迷人的反讽。狐狸来了,它想被驯化,我被感动了;我的感情越来越强烈,直到最后,小王子告诉飞行员,他要回到他的星球,他‘好像是死了’。是的,最后,我热泪盈眶。”她看出来了,小王子后面隐藏着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是圣-埃克絮佩里——他曾经是的那个孩子,尽管存在着大人,他仍然是那个孩子;这是他本应该有的那个儿子,他显然也希望有的那个儿子;这是那个希望被驯化而终于消失的年轻伙伴。这是他的童年,世界的童年,温情的储备,在心爱的沙漠里不断被发现的温情的储备。”莫尼埃以富于质感的笔触描述了她的阅读经验,从“失望”到“困惑”,“感动”,到“热泪盈眶”,我相信这样的过程许多人不会感到陌生。
在法国,《小王子》是1946年4月面世的,批评家R.康泰尔于1946年4月27日在《文学杂志》上发表评论,说:“这本《小王子》是写给孩子们的,天然地是缪斯的亲戚。……这本书的高超的艺术乃是创造了小王子,其用意和温情,对于年轻的读者、对于还有幸未与那群大人为伍的人来说,使他成为亲近和熟悉的人之一,其既深刻又脆弱的智慧同时呼唤我们的倾听与保护。”康泰尔认为,《小王子》既有诗意,又有智慧,对于一本刚刚出版的书来说,有如此的第一印象,已属难能可贵。
但是,法兰西学士院院士Th.穆尼埃就批评界对圣-埃克絮佩里的态度表示不满,他在1946年5月2日的一篇文章中说:“我认为,从圣-埃克絮佩里神奇的消失(圣-埃克絮佩里1944年7月31日驾机执行高空侦察任务,返回途中,飞机坠落于地中海,60年之后打捞上飞机残骸,最后确定圣-埃克絮佩里的确是牺牲了。——笔者按)之后,围绕着他及其作品的奇怪的沉默是不可原谅的,但是这并不能使我们忘记这种沉默的牺牲品是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是最全面、最无可指责的英雄之一,受伤的法国今天足以为之感到自豪。……在这篇简单、清澈然而含义丰富、有着奇妙共鸣的文章中,安托瓦纳·德·圣-埃克絮佩里成功地放进了出自他的高超而平和的道德教训的所有基本告诫,这个时代一个人可能向其他人提供的最高贵的告诫之一:对无用的骚动和炫耀的鄙视,献身的高尚……,但愿许多大人看看这本圣-埃克絮佩里写给小孩子的书。”作为作家,作为飞行员,圣-埃克絮佩里都是法国引为骄傲的一个人,尤其是“受伤的法国”,穆尼埃的告诫足以引起每一个活着的人警觉。
哲学家、诗人P.布坦在突尼斯南部的一个偏僻的角落读到了《小王子》,称赞这部小说为“有关温情和友谊的最后一本浪漫主义的书”,法国人不大善于讲述童年,但是童年的魅力对于他们并不陌生。他说:“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试图体验我们的成人世界的真实性,也许以儿童为中介来去除来自虚假的严肃和最荒诞的成见的东西是一种办法:作为成人的成见。……真正的生活不再是缺席的了,在每日的行动中都有奇遇,诗人不再因表现温情和友谊而感到羞愧。”去除成见,还原本真,“儿童”是不可缺少的“中介”,布坦的看法可称深刻。
L.P.法尔格是一个著名的诗人,他在《汇流》上发表的文章对圣-埃克絮佩里的人格作了全面的描述,他说:“圣-埃克絮佩里是一个完人。很少有这样的人,但他是一个,自然地,不追求,出于自然的才能。他的面目是完整的:它具有一个学者的孩子般的、严肃的微笑;不事张扬的英雄主义和出于本能的想象力;眼睛的美和身体的灵活;在技术、运动、诗歌、政治、道德、友谊和灵魂的高尚方面游刃有余。跟他握手总是一件大事。人们远远地看见他,人们和他说话,总是有新的思想,坚实的感情,人们因此而感到幸福。这个独特的人就是这样呈现的。……对于那些在家庭中、在大学生的宿舍里、在战场上,在孤独中阅读他的作品的人来说,他总像一个天使走过白色的纸,走过我们脆弱的、还有可能的生命的第一页,这生命颤抖着,渴望着一种比他的死亡少些纯粹的死亡。”在法尔格的笔下,果然一个完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1950年,P.H.西蒙在《争论中的人:马尔罗-萨特,加缪-圣-埃克絮佩里》中称《小王子》是一本“非常隐秘、含义深远”的书,他说圣-埃克絮佩里的哲学可以被归结为三个字:参与、关系和在场:“深刻的认识和圆满的道路是参与生命,潜入波浪。进行战争才能认识战争。”他指出:“他写了《小王子》是为了孩子,或更确切地说,是为了他自己,为了在一个成熟的、变得沉重、多少有些疲倦的人身上恢复清新的早晨、小小的早晨、快乐的小动物和开放的花的天堂。狐狸说:‘这就是我的秘密,很简单: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眼睛,是看不见本质的。’”的确,《小王子》是圣-埃克絮佩里的一份自白,一份忧郁的自白,他分身为小王子,试图找回失去的童年。
《汇流》是勒内·塔维尔尼埃主编的一本杂志,该杂志1947年出版了纪念圣-埃克絮佩里的专号,参与者有作家、将军、飞行员、医生、亲属、欣赏者等,塔维尔尼埃撰文说:“圣-埃克絮佩里是一位第一流的重要作家,他的作品不多,但光芒四射,影响深远,享有不同观点的人们的支持。他的书风格卓越,具有完全自然的和谐,仿佛从人和世界的罕见的接触中迸射出来:绝不做作,绝不人为,句子自然地流动。这是他的生活的风格,可以说,是生活本身的风格。圣-埃克絮佩里向知道如何阅读的人表明,他在当代文学中的地位是自然的,重要的:它来自人的敏感性,人们喜欢他的一系列品质,喜欢生活和作品、思想和行动、诗意和评价、天和地之间的一种和谐。”总之,“他的命运、智慧、内心的旋律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构成了我们所希望的人的形象”。这可以说是《小王子》的命运的第一阶段的总结。圣-埃克絮佩里是飞行员,是作家,一身而二任,这在当时的法国是不多见的,而他正是以这种行动家和思想家相结合的形象在法国人的心中获得了极高的声誉,他被视为伟大的飞行员,伟大的作家,而他由于在对德作战中神秘消失给他的辉煌生涯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二十年后的1967年,塔维尔尼埃问道:这样的话如今还说得吗?他已经感觉到,老一代的人欣赏圣-埃克絮佩里如故,年轻的一代不再或很少阅读他的作品,对他还有从前的评价吗?
其实,早在1954年5、6月份的《新法兰西评论》上,M.阿尔朗的一篇文章已经流露出质疑的口气,他说:“我得承认,我抵抗着《小王子》的魅力。我并不是不承认作者的想象力;它既不缺乏优美,也不缺乏创造性。但是他重复,突出其特点;他过分地利用。他说得太多,教训得太多,而最危险的乃是在这样的故事中过于明显的表现出意图,或者过于明显地执着于象征。除了过于自得的“诗意”之外,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在一片赞扬声中,以这样的口吻说话,可以看做是一种很严厉的批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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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勒内·塔维尔尼埃编了一本书,叫做《争论中的圣-埃克絮佩里》,书分两部分,一部分是1947年《汇流》上的部分文章,一部分是当时的文章:《争论中的圣-埃克絮佩里》。他在引言中介绍了著名作家J.-F.勒维尔、J.科和G.弗拉迪埃的观点。
一个说:“三十年来,(法国)取得的最大成功之一是创造了圣-埃克絮佩里,一个老式的人,他用飞机发动机取代了人的大脑。他赞美‘大师傅’(这个词如果不加修饰语的话,专指厨师)和指挥与掌握的很好的‘团队’,废话连篇,如螺旋桨般地转动不已。圣-埃克絮佩里蔓及中学毕业班的学生、车站的售报亭、袖珍版的书、豪华版的书、期刊和周刊(对一个如此贫乏的题材不疲倦地炒作,出专号,得有天才才行),他超出了一个作者,他是圣人,预言家。为了理解法国,必须看到有影响的作家不是纪德,不是布勒东,而是圣-埃克絮佩里,他告诉法国人,如果使啰嗦的废话从地面上升到七千米的高空,它就可以成为深刻的哲学真理。驾驶舱里的愚蠢做出了智慧的样子。”塔维尔尼埃把勒维尔一类的人称为“我们国家的愤怒专家”。
另一个变本加厉,怒气冲冲地说:“一种让人烦得要死的散文;一种自学者的精雕细刻的、无可挑剔的风格:战前的现代风格;纪德式散文与瓦莱里式和谐的矫揉造作的变体;‘写得好’和写得‘有诗意’的完全人为的方式。我还发现了什么?一种出奇的软弱的思想,一种水只到脚脖子的深刻思想。这个嘛,我向您保证,您跟着圣-埃克絮佩里是绝不会失足的。您涉过这条河时,不会有淹死的危险的!我不能忍受的是他的‘人’、‘人性’、‘友谊’、‘热情’、‘团队’和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玄学。……我还要补充:我建议把圣-埃克絮佩里的作品放在14岁少年的手中。他是‘中介’作家的典型——丁丁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间——,如果他们做不了好事的话,也绝不会做坏事,他们培养了听话的年轻人。”让·科质疑圣-埃克絮佩里的,正是他的人道主义以及从人道主义衍生出的一切:人性、爱、友谊、团队精神等。
第三个出言相对委婉,他说:“他(指圣-埃克絮佩里——笔者按)已经死了二十年了。对他的回忆应该不设防地交给节日委员会、学士院、文学团体和其他地方,他们都以周年纪念为生。它们生活得很好。一种回忆从来也不是单纯的,简单的。《夜航》的老读者们,人们理解你们的警告;你们说:‘当局,现存的秩序,官方的雄辩将纳入圣-埃克絮佩里,像可怜的社会主义者、德莱福斯分子贝玑一样,反动派无耻地利用他。’啊,是的,应该向这种死后的利用提出抗议。……对一位作家来说,道德的考虑是最高尚的,也是最危险的。如果他企图教训人,向他们揭示心灵的秘密,改变我们和世界及上帝的关系,那就是廉价的慷慨。只要他有一个故事、一个真正的传说和一桩冒险要讲述,那就一切顺利:他写就行,他的激情支持着事实。但是,如果他把自以为的思想当作格言、俏皮话或道德说教的寓言说出来,那他就危险了。……您将遇到最坏的事情。思想结合声音,观念存在于风格之中。作家摆架子,尼采化,原始的真理落在你手上,哪怕他自己没有请你抛掉书本。……我认为今天他对于无害的感情有影响。他的包含诗意的作品给予法国式的虔诚一种健壮的、航线的、天真的口吻:大学生朝圣的健康的卖弄,背包和军鞋的宗教般的运动。”弗拉迪埃指责的,似乎是主流社会对圣-埃克絮佩里的利用,然而,已经不在的圣-埃克絮佩里能说什么呢?
在文学界一片反圣-埃克絮佩里的声浪中,著名作家弗朗索瓦·努里西埃于1967年发出了一种理性的声音,他说:“不必在圣-埃克絮佩里的书中寻找文学的教训。他不是一位杰出的作家。……只有批评家和作家才相信大众需要文学教训;其实他们不需要,至多他们需要一种道德教训。今天,在阅读领域里,圣-埃克絮佩里占据的位置是一种小小的社会学和心理学现象,毫无令人气愤之处。正相反。我们有出了名的胃,精致的口味,喜欢毒药,我们觉得饮料有点儿甜。喝我们喜欢的吧。不必把它强加于全世界。”努里西埃说的有道理,不必把自己喜欢的口味硬说成大家喜欢的口味,但是,大众喜欢的作家未必不是“杰出的作家”,而如果这个大众同时包括大人和孩子,那么它喜欢的作家必定是一位“杰出的作家”。
进入20世纪60年代,法国社会上,开始于50年代的一股反人道主义、告别崇高、藐视权威、不满现状、主张我行我素的后现代思潮渐成风气,愈演愈烈,文学界中有一些人掀起了一阵“反说教”的浪潮,对法国文学的伦理传统提出质疑,把一些作家轻蔑地称作“灵魂高尚的人”,加缪和圣-埃克絮佩里首当其冲。当一位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要为圣-埃克絮佩里的人和作品作总结的时候,他单单挑出了《小王子》,说:“我很愿意抛弃《小王子》,这本书的天真是假的,诗意是假的,哲理是假的,简单是假的,他使小学教师们兴奋,使孩子们厌烦。‘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是假的,星星会笑是假的,至于说寓意,也是缺乏厚重、可靠和真实。”这位批评家是彼埃尔·德·布瓦代福尔,我很尊重他,但是我不能同意他对《小王子》的评价。众所周知,《小王子》虽然是一本小书,是一本写给儿童和保持着童心的大人看的书,同时也是为失去童心却愿意找回童心的大人看的书,总之,是一本言辞浅显却内容深刻、富于哲理的书,是圣-埃克絮佩里的代表作。“抛弃《小王子》”,就等于抛弃圣-埃克絮佩里,他的其他作品,如《夜航》、《人的大地》、《城堡》等,其命运可想而知。在年轻一代的有些作家眼中,圣-埃克絮佩里不再是一位技艺高超的飞行员,不再是一位风格独特的大作家,他只是一位略显莽撞的普通飞行员,一位适合童子军、文字甜熟的过时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理应走下圣坛,走下神坛,但是,我要问的是,他从此失去了往日的光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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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杜比主编的《法国史》说,20世纪的最后一个25年“是一个恐慌和信心丧失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民已经不再沉湎于过去的‘乌托邦’,他们不再相信现在的社会精英,也不相信本该代表他们利益的人,他们备受各种内部威胁和外来危害的煎熬……由于社会生活充斥着不确定因素,很多法国人转而重新强调那些传统的价值观……”圣-埃克絮佩里和《小王子》的命运之沉浮证明了《法国史》所言不虚。
《小王子》创造了出版、翻译和销售的记录。1981年,《小王子》还只有65种语言的翻译,到了1990年之后,翻译的语种就成倍地增加,据2006年的统计,翻译的语种已经达到159种。80年代初,伽利玛出版社已经售出2000万本,到2006年,60年间,《小王子》已经售出11000万本。1993年,50法郎面值的货币印上了圣-埃克絮佩里的肖像和小王子的画像,1996年,日本建立了圣-埃克絮佩里纪念馆,2006年,法国举行了纪念《小王子》出版60周年的盛大纪念活动。
1955年,一项问卷调查法国年轻人认为最好的书,其中《小王子》榜上有名,但是,在同一年,问到最理想的图书馆的时候,作家们的图书馆中《小王子》却只出现了一次,是名单的第272位!1999年,法国人选出50本世纪之书,《小王子》位列第四;在1999年图书沙龙上,《小王子》排名第三,居《老人与海》和《大个儿莫纳》之后。2004年,一项“影响您一生的书”的调查表明,在一百本书中,《小王子》位居《圣经》和《悲惨世界》之后。
上个世纪80年代之后,《小王子》不但在统计方面名列前茅,而且对它的研究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1984年,德国人欧根·德莱沃曼出版了《眼睛是看不见本质的》,从宗教和精神分析的角度分析《小王子》。德莱沃曼是一个神学家和心理治疗师,他力排众议,认为《小王子》中的玫瑰花原型是圣-埃克絮佩里的“母亲”,小王子与玫瑰花的关系象征着他对母亲的一种愧疚心理,他的希望是找回失去的童年。德莱沃曼向所有的精神分析学家一样,非常重视童年的回忆,认为童年的回忆乃是“蔓延许多年的童年被集中于一个生活状况的唯一场景”。欧根·德莱沃曼通过童话的加密的语言分析道:作为小王子的孩子不能理解玫瑰花,但是又非常爱这朵玫瑰花,以致他不能不把它作为母亲的象征来继续他的救赎之路。他说:“所有其他的假设都不能绝对地符合小王子的情况,即他的童年。”德莱沃曼的分析显然与大多数评论家不同,也与作家本人和亲友提供的材料不符,似乎不足以说服我们普通的读者,而且他自己的分析也显得牵强,论据也不充分,但是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即玫瑰花的象征除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妻子之外,还可能是他的母亲。他的分析,对于《小王子》的研究来说,无疑扩大了探索的范围。
2006年5月,为纪念《小王子》在法国出版60周年,伽利玛出版社出版了阿尔班·瑟里西埃编辑的《从前,有一本书叫〈小王子〉……》,展示了这本小书60年走过的坎坷之路。其中第一篇文章《这是一本为了小孩子的书吗?》,作者是巴黎七大的安妮·乐农霞,她从《小王子》的阅读对象、《小王子》的象征与哲学含义、战后法国儿童文学的演变、《小王子》引起的出版变化、图文之间的关系等方面阐明了一种观点:不存在什么为孩子写的书,也不存在什么儿童文学,为孩子写的杰作首先要使大人喜欢。哲学的思考、精神的至上性、从儿童到成人的过渡的悲剧性、死亡和永恒等等,是圣-埃克絮佩里毕生都在思考的问题,可惜他只活了44岁。
2008年,让-菲利普·拉乌出版了《给存在一个意义或为什么说〈小王子〉是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著作》,这是自海德格尔以来第一部从哲学的角度来论述《小王子》的专著。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认为,《小王子》是他那个时代的法国最重要的一本书,在他保存的1949年瑞士出版的德文第一版《小王子》之封面上,有人写着这样一句话:“这不是一本写给孩子的书,这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为缓解孤独而发出的信息,这个信息引导我们理解这个世界的巨大的秘密。这是马丁·海德格尔教授喜欢的一本书。”但是,《小王子》这本薄薄的小书所包含的哲学意义一直未受到文学家和哲学家足够的注意,直到《小王子》出版65年之后,让-菲利普·拉乌发表了《给存在一个意义或者为什么说〈小王子〉是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著作》,才出现了以《小王子》为论述对象的第一本哲学专著。让-菲利普·拉乌是保尔·塞尚中学的哲学教师,同时在埃克斯-马赛大学授课,他在这本书的前言中说,当初他选择《小王子》作为论文题目时,导师劝他选一个严肃的主题,言下之意是《小王子》是一本童话,不适于作为论文的内容,可是他最终以其对《小王子》这本书的哲学探索征服了评审团的诸位教授,他的论文获得了通过。他在一次采访中说:“和一切伟大的哲学家一样,圣-埃克絮佩里也由于对一个唯一的问题的意识而进行着哲学思考,这个问题就是孤独和良心的交流:小王子不理解玫瑰花,飞行员不能和孩子进行交流,国王、酒鬼、虚荣的人、商人、点灯人和小王子本人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星球上。小王子和飞行员之间的对话不过是一种内心的辩论而已,飞行员曾经是的那个孩子试图让他重新发现本质的东西,使他从他自我封闭其中那个人物中走出来。在第21章中,在对话中已经感觉到的回答形成了:为了在一种相互的爱中契合,应该相互驯化,花费时间与他人相遇,理解藏在表象后面的东西,或者在成年人的解释面前不发一言。”在“一个恐慌和信心丧失的时代”,拉乌把《小王子》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著作”,与海德格尔称“小王子是他那个时代法国最重要的书”,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小王子》的道路是不平坦的,普通的法国人一直很喜欢它,只是知识界对它时有微词,而声称“喜欢毒药”的文学界对它的诗意、隐喻和人性则通常表现出不敬,例如,一些作家轻蔑地称圣-埃克絮佩里为“圣人埃克”,所谓“在知识界,觉得《小王子》陈旧可笑是很高雅的”。在一个反人道、反崇高、反英雄的口号叫得山响的时代,圣-埃克絮佩里必定还要在炼狱中接受惩罚,然而,如果天堂是普通法国人的心的话,他还需要在炼狱中炼尽其罪衍吗?无论作家们说什么,想什么,在普通法国人的心中,身为飞行员和作家的圣-埃克絮佩里始终是一个伟大的人,原本无须进什么炼狱的。
2012年2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