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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12月28日 星期三

    1985·1989·2012:民主的悖论与匈牙利的文化战争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12月28日   04 版)
    道洛什·捷尔吉续写奥威尔名作《1984》的小说《1985》在中国出版。
    匈牙利最著名的在世哲学家黑勒·阿格奈什也成了文化战争的目标。
    昔日的英雄诗人丘尔卡·伊什特万现在是反犹主义的代言人。
    诺贝尔奖得主凯尔泰斯·伊姆雷说,他的家乡已经“完全巴尔干化”。
    作家康拉德·捷尔吉认为,民主选举出来的政府走向了软性独裁。
    “我能做什么?”导演马尔塔·伊什特万说,“没辙。咱们啥也做不了。”
    1937年自杀的无产阶级诗人约瑟夫·阿蒂拉是下一个清洗对象。
    2011年10月的一天,匈牙利群众在布达佩斯新剧院外示威,反对极右翼的文化夺权。背景深处的倒计时牌显示,还有102天,剧院便将失守。

        政治转向完成之后,我们现在必须投入文化夺权。

        ——“更好的匈牙利运动”议员珀尔热·山多尔

        本报记者康慨报道  掌握了政权不等于掌握了文化,掌握了文化才算是掌握了国家。奥威尔笔下的老大哥明白这一点,匈牙利的极右翼政治家和保守派知识分子们同样对此心知肚明。他们正在发动一场文化战争,其宗旨是占领媒体、剧院和出版社,用昂扬的口号引领舆论,控制人民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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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之后,像大多数欧洲国家一样,匈牙利的文化景观为左倾特色,以自由派观点为主。然而自右翼党派在2010年当政,一场争夺人民思想控制权的战争便开始打响。保守派步步紧逼,攻城略地,自由派不得不广为动员,号召抵抗。

        在首都布达佩斯市中心,距离著名的安德拉什大街不远,“新剧院”的外墙上设置了一面倒计时牌,提醒着人们,再过多少天,剧院就将被两位公开反犹的极端民族主义分子接管。马尔塔·伊什特万(Márta István)在此担任艺术总监已长达13年,现在却只剩下两出戏——《唐卡洛》和《魔山》好排,然后他便将被扫地出门。

        “我能做什么?”马尔塔对德国周刊《明镜》说,“没辙。咱们啥也做不了。”

        马先生绝非唯一一位最近被清除掉的自由派艺术家。国家歌剧院的总监已经卷了铺盖走人,而过去几个月来,数家省级剧院的主管也被亲政府人士取代。传言说,国家大剧院的同性恋总监将是下一个被清洗的对象。

        总理欧尔班·维克多领导的公民党(青年联盟)控制了议会的三分之二多数,这意味着右翼不仅可以重组议会民主,也能重塑整个国家。匈牙利新宪法将于2012年1月1日生效。该国正在全力建设一种新文化,一种与20世纪20年代之前的所谓“大匈牙利”捆绑在一起的文化,意欲以此唤醒人民的国家认同感,哪怕它只是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一个从未实现过的政治诉求。

        在右翼媒体的全力支持下,政府开始对卢卡奇的女弟子、匈牙利目前最著名的在世哲学家、82岁的马克思主义者黑勒·阿格奈什(Heller Agnes)采取行动,指控她挥霍欧盟拨款。议会广场上的诗人约瑟夫·阿蒂拉(József Attila,1905-1937)塑像据信也将很快被移除。约瑟夫的世界观同样是马克思主义的,他是一位人道主义者和无产阶级诗人,1937年冬天到姐夫家串门时,爬到火车轮子下自杀(但也有专家宣称,他在火车底下睡觉时发生了意外:火车竟然动了)。新政府认为,约瑟夫这种人不配坐在议会门口。《明镜》说,这就好比在德国,有人要推倒席勒像,因为他留着长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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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尔塔·伊什特万在新剧院干得不错。剧场赢利,剧目亦获好评,其中不仅有莫里哀、奥斯特洛夫斯基、毕希纳、席勒和莎士比亚等人的经典,亦有本土剧作家的原创。2011年秋天,当马尔塔将一份200页的经营规划交到市长手中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另一份只有20页、口号连篇、缺乏细节的规划突然出现,提交者是58岁的配音演员德尔纳·捷尔吉,因为替好莱坞明星梅尔·吉布森在匈牙利银幕上发声而小有艺名,亦曾在极右翼党派——“更好的匈牙利运动”的群众大会上朗诵诗歌而取得了政治资本。德尔纳声称,他准备将新剧院更名为“祖国前线剧院”,并且要终止“堕落的、病态的和自由主义的霸权”。他还提出,请他的朋友丘尔卡·伊什特万(Csurka István)共同掌管新剧院。

        在匈牙利,人人都知道丘尔卡·伊什特万。他是著名诗人和旧时代的民族英雄,1956年曾因反苏而遭逮捕,但亦因与秘密警察合作而变得面目晦涩。1989年后,丘尔卡从诗坛走向政坛,公开鼓吹“大匈牙利”,号召人民从犹太人的掌控中解放国家。他创立了“匈牙利真理与生命党”,致力于反击那些“敌视祖国的伪匈牙利人”和“里通外国者”。

        “里通外国者”一词不断出现于极右翼的政治宣传中,用以代指自由派知识分子和犹太人。1998年,真理与生命党通过选举进入了议会,而后成为现总理欧尔班的政治盟友。

        话说八人评审团看过了配音演员德尔纳的经营计划,其中六位戏剧专家认为,应该将它撕碎,扔进废纸篓。另两位——分别代表文化部和布达佩斯市政府,则投了弃权票。但不可思议的事情仍然发生,市长陶尔洛什·伊什特万选择了德尔纳,回绝了马尔塔。

        抗议立刻发生了。人们聚集在剧院门前反对德尔纳上任,德国大指挥家克里斯多夫·冯·多纳伊取消了前往匈牙利国家歌剧院的演出。柏林艺术学院也致信布达佩斯市政府,抗议“反犹主义者”和“法西斯的代理人”入主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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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7岁的诗人政治家丘尔卡·伊什特万创办了自己的媒体——《匈牙利人论坛报》,每周出版。该报最近的一个社论栏目取名为“阿舍尔咖啡馆”,对“社会主义-自由主义分子”的攻击溢于纸端。其名称来自大师级的电影导演、匈牙利戏剧电影学院院长阿舍尔·陶马什(Ascher Tamás)。他是丘尔卡的主要攻击对象,一位犹太人。阿舍尔告诉《明镜》,20年前,他还是学生,曾满心景仰地拜访过丘尔卡,请求将丘老师的一部作品改编为舞台剧。两人成了忘年交,互相欣赏。可每当丘老师喝多了,就会“立刻开始对犹太人说三道四”。阿舍尔说,1989年之前,反犹言论一直受到政府压制,现在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们现在必须采用果断对策。”52岁的国会议员、“更好的匈牙利运动”主力成员珀尔热·山多尔表示,“我国病入膏肓,阿司匹林已经不顶用了。”珀尔热曾因公开穿戴已被取缔的法西斯组织“匈卫兵”服装,而被课以180欧元的罚金。

        “政治转向完成之后,我们现在必须投入文化夺权。”他宣称,匈牙利正处于文化战争之中,而代表国家概念的文化将取得最后的胜利。他说,国家大剧院就应该弘扬国家文化,可是,他在那儿看过一个恶心剧,男演员们装扮成匈牙利士兵,竟然对着一幅“大匈牙利”地图手淫。

        在珀尔热看来,匈牙利在过去受尽了外族压迫——先是哈布斯堡王室,然后是苏联,现在是自由主义分子。民族主义者和右翼人士始终遭到镇压。可是现在,“伤疤揭开了,和平已经不可能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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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击右翼文化战争的人中,不仅有新剧院门前抗议的民众,也有诺贝尔奖得主凯尔泰斯·伊姆雷这样著名的匈牙利犹太作家。读书报曾经报道,早在两年前,凯尔泰斯80大寿时,便在柏林批评布达佩斯已经“完全巴尔干化”,乃至其祖国匈牙利的世风,也在过去10年间持续恶化。“极右分子和反犹派甚嚣尘上。匈牙利人的旧习,如伪善和压迫倾向,则更甚以往。”他说。

        这番言论立刻在他的祖国引发强烈反响。有人称:“每个光荣的匈牙利人都会认为,他是个丧家的流氓。”但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劳德诺蒂·山多尔(Radnóti Sándor)在《人民自由报》撰文指出,凯尔泰斯的言论所针对的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明确无误的、具有鲜明匈牙利特色的嫉恨政策”。

        凯尔泰斯是奥斯威辛和布痕瓦尔德集中营的幸存者。和他的经历类似,今年78岁的犹太作家康拉德·捷尔吉 (Konrád Gyorgy)也曾在少年时代侥幸逃脱了奥斯威辛的焚化炉,后来在令人窒息的环境中成长为战后匈牙利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并于1991年获得了德国书业和平奖。

        他回忆起多年前,丘尔卡·伊什特万带着自己的新书来看他。康拉德读完后对小丘说,他是个非常有才华的作家。然而今天,诗人政治家丘尔卡正在告诉人民,像康拉德这样的人在“新匈牙利”将不会再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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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匈牙利小说家和历史学家道洛什·捷尔吉(Dalos Gyorgy)同为犹太人出身,年轻时在莫斯科的莱蒙诺索夫大学研读历史,以反王莽的赤眉军起义(公元18-27年)为毕业论文。回到布达佩斯工作后,1968年,他因“毛泽东主义行为”被定罪为反革命,遭开除出党,并被禁止发表作品长达19年。在勃列日涅夫统治的后期,苏东阵营最沉闷的时代,道洛什完成了小说《1985》,手稿几经辗转,终在1982年出版于西德。

        旅欧匈牙利语文学翻译家余泽民——他也是凯尔泰斯·伊姆雷和另一位大作家艾斯特哈兹·彼得的译者——汉译之《1985》,将于2012年1月由北京世纪文景公司发行。应余先生之邀,道洛什特地为中译本撰写了前言。

        “我关注中国发生的一切,我阅读与之有关的新闻及其伟大的文学作品。”68岁的道先生写道,“我对中国读者所抱的愿望,跟所有作者对其读者所抱的愿望没什么两样:请你怀着好奇之心读这本书,如果可能的话,试着植入自己的历史。想来,世界历史之所以有趣,正因为我们所有人都在——都可能在——其中扮演角色。”

        《1985》续写了乔治·奥威尔的名作《1984》,假托2036年在香港出版。奥威尔原作中的人物,如温斯顿·史密斯、詹姆斯·奥勃良和裘莉亚·米勒等皆有出场,并分头回忆。但如果说奥威尔写的是可怕的预言,那么道洛什回顾的便是可怕的历史。话说1985年,大洋国领袖老大哥去世,遗孀老大姐掌权(后自杀),真理部干事温斯顿·史密斯受命创办《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不期演变成风雷激荡的“伦敦之春”。新话瓦解了,英社被真英社取代,抵制性爱青年联合会的女会员们竟然涂起了妖里艳气的口红,夫妻生活不再以“现在让我们来履行党交给我们的职责吧”为开场白,男成员则获准每周和有同样许可的女成员发生两次婚外性关系(官方名称为“放松活动”),但对特定人群,如在寒冷天气下工作的男性或担任重要工作的工程师,则次数上不加限制,至于同性别的军官,亦可在医生的监督下发生合法的性关系,而不必像以往被当场击毙。

        道洛什不光写喜剧的一面。事实上,他不无深刻地看出,并非人人都能消受伦敦之春。史密斯的清纯同事和窝囊邻居派逊斯便感到自己“自由中毒”。他自杀了。在遗书中,派先生写道:“我向你们告别,因为我太怕生活了,以至于不怕死神。”

        1990年,《1985》终于在匈牙利出版,但此时,道洛什的同胞们似乎已经不太需要这本书代表他们发言了。他们代表自己。像小说中导致派逊斯自杀的自由一样,一人一票的民主也产生出了自己的悖论。我们前面提到的作家康拉德·捷尔吉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告诉《明镜》:一个民主选举出来的政府慢慢地建立起了一种软性的独裁制度,这就是今日匈牙利的现实。

        康先生没有说错。80年前,正是由于民主制提供的选票,希特勒迈上了通往权力、战争和毁灭的坦途。

        民主为啥会变成一个坏东西和多数人的暴政?我实在愿意一再重读何塞·奥尔特加·加塞特的《大众的反叛》。这里长话短说。康拉德·捷尔吉仍然住在布达佩斯第二区的一座公寓楼里,而凯尔泰斯·伊姆雷和道洛什·捷尔吉早已长居德国,他们的不在现场或许有某种象征意义。以匈牙利如火如荼的文化战争为例,究竟是大众抛弃了精英,还是精英主动失语——该死的,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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