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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自有国家以来,便伴随武力。武力,不惟帮助国家建立,亦为其维持存在所仰仗。但武力与国家间的关系,从来有两面性——可以是拱卫、守护者,亦能成为破坏者甚至毁灭者。
有鉴乎此,各种类型或制度的国家,都曾设法解决这一难题;迄今来看,却没有堪称完善的方案,就连现代民主政体也不敢自诩可以高枕无忧。虽然从现实有效性观察,民主政体下武力失控的可能性极低,军人凭藉武力发难、一举改变国家现状的情形,基本杜绝。但现实情形并不足以消除理论上的担忧,所有国家(朝代)的创建,几乎都是行使武力的结果,一般而言,权力瓜分将体现军功的因素,从而普遍形成显赫、强大的军事贵族阶层。一位欧洲史学家这样说:
他们就是围绕在每一个有权势者(包括国王在内)周围的王室武士(household warriors)群体。虽然当时有各种难题困扰统治阶级,但最紧迫的问题却不是和平时期的国家或私人庄园的管理,而是设法拥有作战手段。无论于公或于私,无论是为了无忧无虑地工作,还是为保卫生命和财产,许多世纪以来,战争一直被认为是对每一个领袖的事业的常见威胁,以及各种权力职位存在的目的。
这些人,我们不妨大致或笼统地称他们“骑士”,虽然严格意义上“骑士”只是“最低层封建主” ,但因其广为人知、比较通俗,我们姑且用它来指代欧洲中古时期整个的军事贵族阶层。我们知道,骑士文学是欧洲文学非常悠久的品种;例如,西班牙有熙德传说,法国有《罗兰之歌》,英国有亚瑟王和圆桌武士故事。假如你不很熟悉这些,起码听说过《堂·吉诃德》,那也是骑士文学的反讽之作。当然,更可以读一读莎士比亚历史剧,不论《约翰王》、《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理查二世》……里面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物。这些情节中,不断出现某某公爵、某某伯爵,你方唱罢我登场,正像布洛克谈到的:“虽然正式集会由于戴着王冠的国王的光临而大大增添光辉,但诗人甚至对中、低级贵族召开的最普通会议也给予慷慨的渲染” ,这是欧洲古典文学津津乐道、颇具特色的一番炫华场景,我们中国读者往往对此有深刻印象。
在尊贵然而孤立可怜的国王,与口头宣誓效忠、实际则因为行使着独立的权力而往往飞扬跋扈的军事贵族之间,我们隐隐约约懂得何谓“既有入侵、又有内乱的反复不断的战争状态”——布洛克并且说:欧洲“一直生活于这种状态” 。军事贵族集团的强大,带来两个影响:一是国家稳定系数偏低,君弱臣强,王权不能有效管理国中武装力量,叛乱、纷争、冲突频繁出现;二是国家被军事贵族实权所架空,后者对国家的效忠可以只是名誉上乃至表面的,而凭藉领地、城堡行军事割据之实,相对于统一、完整形态的国家,其社会经济生产和文化发展存在较多障碍,面临很大不利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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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由于独特的文化源头,走在另一条路上。两周期间,中国也实行与欧洲相近的“封建制”,但是,通过“周礼”亦即一套伦理规范,封国与王权、封国与封国之间去军事化,在道德框架内达成秩序的认同与信守。不过,平王东迁(前770年)起,从春秋至战国,先前的道德认同逐渐崩解,此后大约五百多年,王纲解纽、霸道兴起、天下攘乱、武力失控,此即为何孔子会屡屡梦见周公、终生以恢复周礼为己任。
五百年大乱,秦国强者胜出。秦以最强武力敉平、消灭其他较弱的武力,从而建成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国家。这一国家形态,天然地包含抑制、防止超越国家之上的武力之存在的思想,“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 。这种认识,带着很强的中国文化和历史特色,世界其他地方,无论欧洲还是东方的蒙古、日本,均无由致之;所以,中国能够出现大一统中央集权的构想与实践,别处则不能。但秦朝虽将这一诉求表达出来,却并未找到用以支持它的架构,毁坏大城城防、收缴销毁天下兵器,都是些硬性和外化措施,仅此肯定不能真正达到目的。代之而起的汉代,开始寻找中央集权与“封建制”政治原理的不同,文、景、武三朝,贾谊、晁错、主父偃先后提出《治安策》、《削藩策》、《推恩令》,从思想上明确中央集权认识,与“封建制”划清界限。这是中国历史非常重要而且独具的进展,目今一般历史教科书囿于成说,用欧洲历史模式套论中国,将二千年帝制时期称为“封建社会”,而实际上,自秦代起中国就脱离于“封建”体系、进入中央集权模式。
而具体的形而下的制度建设,则还要经过几百年,方形完备。其中要格外注意中国选士制度的形成与变迁。《汉书·董仲舒传》说:·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
究竟是“自仲舒发之”抑或稍早些,或许待定,但中国政治土壤中的确长出了一株独特的幼苗,它在几个世纪间从贡举制逐渐演化到科举制,如邓嗣禹先生所论,最终定型于隋唐两代:“科举之制,肇基于隋,碻定于唐。”
把历史对照起来,才比较容易看出名堂:在大致同样的时间段,欧洲形成了军事贵族的骑士集团,中国则生成靠笔墨吃饭的文官集团。他们成为各自的社会中坚。在欧洲,若想做人上人,得靠骁勇、征战和军功;在中国,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靠的是学识、德行或吟诗赋文的才具。这反映了社会结构的区别,以及权力的去向。随着“士”的阶层的生长与壮大,中国将社会权力移交给远离武力的文官政治,后者“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以武力方式构成威胁——首先当然是对帝权本身的威胁,其次,客观上人民遭受兵燹之灾的机率也大大降低,这意味着社会可以期待较长久的稳定。对此,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兵制三》里有一简明概括:“唐宋以来,文武分为两途。” 自从这权力模式定型以来,有一种看法就在中国扎下了根,即:“天下”虽于“马上”得之,却不能于“马上”治之。这可以简化为两个字眼,“武功”和“文治”——国家建立或改朝换代主要依靠“武功”,而社稷延存和祚运传续却取决于“文治”。
所以一般地,新朝代建立后,会马上着手改变“打天下”时军事系统的状态,使整个系统重组。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往往被讲述成阴谋故事。其实不然,这一情节来自中央集权政治结构内在而自发的要求,所发生的也远不是一些卓有战功的将军个人权力地位边缘化,而是整个军事系统都被重新构造。这种重新构造,每个朝代原理相同,具体方式方法不一。唐宋两朝,军权收归中央,“然其职官,内而枢密,外而阃帅州军,犹文武参用” ,文职重臣外出领军,为全权性质,可直接带兵,亦即文臣临时变身将军,故曰“文武参用”。而在明代统治者看来这很不彻底,它进一步设计出文武“截然不相出入”的兵制:
文臣之督抚,虽与军事而专任节制,与兵士离而不属。是故涖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涖军;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方自以犬牙交制,使其势不可叛。
简言之,明军领导管理有两个并存的层面,一为文官系统的督抚,一为武臣系统的总兵、参将等。前者管控后者而不与部队发生任何直接关系,后者领兵而接受前者的指令。这种设计,目的不言而喻:分散武力的领导权。问题是,怎么做到这一点?我们发现关键在于这句话:“涖军者不得计饷,计饷者不得涖军。”换言之,把权力加以切割,交给一些人财权而不给他们兵权,交给一些人兵权而又不给他们财权。古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明朝正是将“兵马”和“粮草”拆解成互不相干的两块,有“兵马”者无“粮草”,有“粮草”者无“兵马”。如此一来,谁也不能单独控制武力,非于彼此依赖的同时,又彼此牵制不可。在此,明朝统治者很会动脑筋,想出的办法颇为巧妙。当然,决定性因素还是中央集权体制,没有这样一种财赋尽归中央的体制,显然无从以“粮草”来控制军队。
某种意义上,明代确实做到了“使其势不可叛”,近三百年中,不是没有能征善战的将军,却没有真正的军事强人。武力之于国家那历来的两面性,似乎成功地变成了一面——只有顺应国家需要的一面,而无危害、破坏的一面。
3
可惜,世上无十全十美之事。虽然武力之于国家的两面性似乎被化解,但这化解方式本身却有自己的两面性。“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承平状态下可有效防范武力失控,可一旦国家面临较严重的外患或内忧,所带来的问题恰恰也就是不能有效控制武力。因为,真正需要用兵的时候,“节制者不得操兵,操兵者不得节制”势必是内耗与掣肘。不单如此,“节制者”、“操兵者”两种角色长期定向化,还阻断了健全军事家的产生。此即黄宗羲指出的:
夫天下有不可叛之人,未尝有不可叛之法。杜牧所谓“圣贤才能多闻博识之士”,此不可叛之人也。豪猪健狗之徒,不识礼义,轻去就,缓则受吾节制,指顾簿书之间,急则拥兵自重,节制之人自然随之上下。试观崇祯时,督抚曾有不为大帅驱使者乎?此时法未尝不在,未见其不可叛也。
但他只讲了某一面的情形,还有另一面,亦即“节制者”不知兵。在以文抑武的军事系统中,文官出身的督抚都是些读着圣贤书、念着“子曰诗云”长大的进士,派他们去“节制”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寻常剿讨小股毛贼也许还看不出来什么,狼烟四起、遇到大规模战事时,局面实在不免荒唐;既然不知兵,实际上,他们也很难“不为大帅驱使”。
帝制中国,无论统治者还是老百姓,都从“文武分途”或者说文官政治结构受益,国家安定,生产能够保持,文明的脚步较少受干扰,这些都应看到和承认。一直到18世纪,中国的经济在全球鳌头独占,与从制度上有效抑制武力的破坏性有极大关系。不过,正像一开始所说,国家与武力这对难兄难弟的矛盾,没有尽善尽美的解决方案,相对较好的方案,也必然存在不足。从帝制中国的情形看,自从晋、唐经历最后两次严重内乱而终于找到有效抑制武力破坏性的制度后,宋、明两大朝代因内部武力失控而起的危机均不再至,董卓、安禄山式枭雄销声匿迹,它们最后覆亡无一例外由外族入侵所致,这也绝非巧合。
问题正在于,当内部武力失控的可能大为削弱时,国家整体军事能力和效率必然随之下降。其害处,承平之世丝毫看不出来,一旦“有事”,虎皮羊质、外强中干的真相便会暴露。宋、明脆败于西夏、金、蒙古、满清诸外族,一直以来被归之于后者武力超强。这固然未为无理,但人们谈得很不够的,其实是宋、明自身军事机体何其虚弱、不堪一击。这两个朝代几乎不能赢得任何一场战争,虽然局部来看它们并不乏军事奇才和英雄人物,杨家将也罢、岳家军也罢、戚继光也罢,但置诸整体,宋朝、明朝在军事中的表现皆属低能。归根结底,这不应到个人身上找原因,而是制度使然。以文抑武,不光严重制约军队的战斗力,还使得军事领域掺杂、充斥着官场政治的各种阴谋气息,在潘洪如何陷害杨继业、秦桧如何损毁岳飞、北京官场如何倾轧袁崇焕……这类故事中,有着宋、明两代军事机器的典型特征和原理。简言之,“无事”时它的确十分有效地消融了导致军事强人产生的能量,然而“有事”时它却恰恰销蚀了国家对于高效军事组织和伟大将领的希望。
我们从明代可以看到,它绝非在朝代尾声才暴露自己军事上的低能。1449年,明英宗朱祁镇率50万大军,对蒙古瓦剌也先部玩“御驾亲征”,结果于土木堡(今河北怀来附近)50万人马全军覆没,朱祁镇本人被活捉而去。这么一出喜剧,固是皇帝胡闹所致,但50万明朝正规军一触即溃,委实超乎想象。皇家的《英宗实录》这么记载:
壬戌,车驾欲启行,以虏骑绕营窥伺,复止不行。虏诈退,王振矫命抬营行就水,虏见我阵动,四面冲突而来,我军遂大溃,虏邀车驾北行。
并没发生战斗,对方只一冲,明军“遂大溃”,威风八面的大明皇帝也就被人“邀车驾北行”(俘虏)了,50万大军根本是纸老虎,或者连纸老虎也不算。诸多迹象表明,明朝之能维持250年左右的国泰民安,很大程度是因周边没有强敌。14世纪蒙古人崩溃以后,完全退回游牧原形——他们本质上不适应国家形态,此时终于恢复本性,四分五裂,在广邈原野上东驰西骋,唯以劫掠为能事;历来是中国心腹之患的北方一线,由此暂为虚壑,直到万历年间努尔哈赤统一建州五部,北部重新出现一个蛮族国家。
崇祯初年以来,内忧与外患并起,督抚+大帅的结构在内外两线都暴露出同样的问题:承平状态下的稳然可控,一经实战考验,被证明彻底失控。洪承畴战败、被俘、投降,是这当中有代表性的典型事例。当时,以“兵部尚书兼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身份来到辽东的洪承畴,在松山之战中为诸将所弃,大同总兵王朴率先遁去,在13万大军中引起连锁反应,“于是各帅争驰,马步自相蹂践,弓甲遍野。” 之后,洪承畴带着仅剩的由他直接指挥的万余孤军,困守松山半年,终于投降。大致,整个崇祯朝的军事失利如出一辙,剔除其他因素,都因督抚+大帅这一结构造成军事行动实际不可控所致。
眼下,来到朱由崧领衔的弘光朝。即位之始,他发下“敢辞薪胆之瘁,誓图俘馘之功”的狠誓。君仇国辱须报,疆土亟待恢复。单论数量,此时明朝尚拥兵百万以上,比敌人只强不弱,朱由崧发下那样誓言,也算有根有据。问题是,祖宗制度摆在那儿,偏瘫的明朝若想起死回生,弘光君臣非玩出点新花样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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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总理大臣兼国防部长——明朝的官衔称为“东阁大学士兼 兵部尚书”——史可法尝试改革,当然,他谨慎回避任何类似“改革”的字眼,以免引起与祖制相违的质疑。
这方案,就是对弘光朝有重大影响的著名的“设四藩”。提出的时间,诸书所记不一。笔者倾向于采信黄宗羲《弘光实录钞》,正像那个“钞”字所示,此书之作,以黄宗羲私藏的弘光“邸报”为本:“寒夜鼠啮架上,发烛照之,则弘光时邸报,臣畜之以为史料者也。年来幽忧多疾,旧闻日落,十年三徙,聚书复阙,后死之责,谁任之乎?先以一代排比而纂之,证以故所闻见,十日得书四卷,名之曰《弘光实录钞》。”
这时,朱由崧监国已10天,距他登基称帝还有两天,提出的时机比较恰当。
方案向新君提出一份整体军事蓝图,建议照此构筑防卫体系,确定战略部署。现存由史可法玄孙史开纯编于清乾隆年间的《史忠正公集》,收有《议设四藩疏》一文。但此文甚短,参以《国榷》、《南渡录》所述,整个方案的内容远比此文具体、详细,也许继此疏后,史可法又向朱由崧提交过进一步的说明(《明季南略》提到了《四不可无疏》,但《史忠正公集》未载)。总之,下面我们集各书之述,以近方案全貌。
《史忠正公集》之《议设四藩疏》全文 如下:
从来守江南者必于江北,即弱如六朝者,犹争雄于徐、泗、颖、寿之间,不宜画(划)江而守明矣。但此时贼锋正锐,我兵气靡备(惫),分则力单,顾远则遗近,不得不择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后再图进取。臣酌地利,当设四藩。其一淮、徐,其一扬、滁,其一凤、泗,其一庐、六。以淮、扬、泗、庐自守,而以徐、滁、凤、六为进取基。各属之兵马钱粮听其行取。如恢复一城、夺一邑,即属其分界之内。庐城踞(距)江稍远,有警不妨移驻江浦六合,以捍蔽沿江,相机固守。江北之兵声既振,则江南之人情自安矣。
文中地名多为简称,为便了解,我们将其转为今名:淮、徐,是江苏淮安和徐州,即沿黄河-淮河(此时尚在黄河夺淮期)一线;扬、滁,是江苏扬州和安徽滁县,即长江北岸与南京紧邻的北、西两块区域;凤、泗,是安徽凤阳和江苏盱眙(当时称泗州),位于南京西北方;庐、六,是安徽合肥和六安,辖区为滁州西南以远。
以上地区,尽处江北。此即史可法所谓“守江南者必于江北”,他构想,在南京由北至西筑起两道防御圈,外圈为凤阳府、徐州到淮安府,内圈由庐州府至滁州到扬州府。这两道防御圈,加上天险长江,等于南京正前方及左侧有三层保护。而南京以东和以南,是自家畛域,无须设防。
三道防线,有如三道箍,将南京围得铁桶一般。四藩之间的关系,既是横向的,也是纵向的,一在前、一在后、一为攻、一为守。即:“以淮、扬、泗、庐自守,而以徐、滁、凤、六为进取之基。” 互为表里 ,里应外合。
这设计应该说很牢靠了,但我们也发现,核心在于一个“守”字,与朱由崧发誓时的口气大不相同,貌似怯懦。然而联系实际,这恰恰显出设计者的务实,不尚虚言、脚踏实地。奏疏讲得很清楚:“此时贼锋正锐,我兵气靡备”,“顾远则遗近,不得不择可守之地,立定根基,然后再图进取”。稍后我们当可看到,南京从政坛到军界是怎样一种面貌,在此情状下,唱高调毫无用处。南京第一步如能做到收拾人心、同仇敌忾,已很不错;立刻北进、收复失地,想也别想。
更具体地看,“设四藩”的布局共有四块区域,即内外两个防御圈各切成两段,外圈为淮徐、凤泗,内圈为庐六、扬滁。各段“包干”范围,李清《南渡录》有详尽记述 :
一、“辖淮扬者驻于淮北,山阳、清河、桃源、宿迁、海州、沛县、赣榆、盐城、安东、邳州、雎宁,隶十一州县,经理山东招讨事。”
二、“辖徐泗者,驻泗州(今江苏盱眙),徐州、萧县、砀山、丰县、盱眙、五河、虹县、灵璧、宿州、蒙城、亳州、怀远各州县隶焉,经理河北、河南开归一带招讨事。”
三、“辖凤寿者,或驻寿,或驻临淮,以凤阳、临淮、颖上、颖州、寿州、太和、定远、六安各州县隶之,经理河南陈、归一带招讨事。”
四、“辖滁和者,或驻滁州,或驻庐州,或驻池河,以滁州、和州、全椒、来安、含山、合肥、六合、合肥、巢县、无为各州县隶之,经理各辖援剿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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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姜曰广、刘宗周的相继去位,文秉评以“从此大柄益倒持矣” ——的确是这样一个标志,这样一个决定性时刻;在那以后,国柄实际落在武人之手,“以文抑武”国策就此破产。
但是,明人对于这当中的合理性,往往不能认识,他们难以走出抽象的“是非”,从客观实际出发去看待和理解这种变化。比如文秉随后的评论:
泽清以武夫而强预举错之权,固已悖矣。至公然驱逐正人,甘为群奸效命,逆莫大焉。
仍是“悖”、“正人”、“奸”、“逆”一类字眼,仍然以正统看一方、以阴谋看另一方。其实政治上实质性的变动,从来不是靠阴谋;阴谋可以起一点作用,起不了决定性作用;决定性作用还是来自实势的转换。明末政治的武人上位,不应视为捣鬼的结果,而是趋势所在。
拉开一段距离的清人,所见就比明人中肯。徐鼒承认刘宗周疏言都是“侃侃正论”,但却批评他是“君子之过”。他提出这样的问题:“大其守春秋讨贼复仇之意也。然则其言可用乎?”并引用了一句古语:“国君含垢,贵知时也。”拿史可法为对照,并称赞了后者:“史可法之委曲抚绥,论者讥其懦,而吾独有以谅其时势之难也。”
对此,我所见的最精彩、鞭辟入里的评论,来自温睿临《南疆逸史》:
夫道有污隆、时有常变,文经武纬,迭相为用。兵之设肇于炎黄,圣人未尝不亟讲之也。故《易》著师象、艺尚射御;武王亲秉旄钺,周公东征,四国是讹;孔子夹谷之会,具左右司马,诛莱夷而齐侯惧;清之战,冉求用矛以入齐师,孔子称其义。故以即戎望之善人,而夫子自言战则克,盖得其道矣,圣人何尝讳言兵哉!自晋人尚清言、宋人祟理学,指武备为末事、将帅为粗人,借弭兵偃武之说以自文其不能,天下靡然从之;于是将鲜道德之选、军蔑尊亲之习,甲兵朽钝,行伍单弱。驯至盗贼纵横,貊夷交侵;乃尊用粗暴猛厉之夫,奉以为将。始则慢之,继则畏之;骄兵悍将,挟寇自重,文吏恇怯而不敢究。盖后世中国之衰,皆自腐儒酿之也。宗周侃侃正色,忠矣直矣。至欲以干羽格“闯”、“献”方张之虐焰,何其迂也!南都立国,宿将尽矣,惟有四镇耳。故虽暴横,而史公欲用之;不惮委曲绸缪,抚辑其众。乃宗周指其当诛以激其怒,使之抗疏诬诋大臣,不反轻朝廷之威耶?汉文帝有言曰:“卑之无甚高论”;令及今可施行也。后世之君子,皆自持其正论,以博名高耳,岂计时势之不能行哉!……呜呼!世有君子而使其道不得行,人君之过也(此句疑有误,“台湾文献丛刊”本作“世有君子而使其道不得行,亦君子之过也”,较易解)尊其身矣、听其言矣,而言不度乎时宜、身无救於败亡,则岂孔孟之道果仅可用诸平世欤!
此段将国家与武力以及文与武的辩证关系、历史认识的变化、宋明理学与孔子本人的差异、史可法正确在何处……等一干问题,讲得格外清楚。读一遍,我们对中国的相关历史,基本可知其廓盖。
尤应注意“则岂孔孟之道果仅可用诸平世欤”这一句,历史的确提出了这样的问题。用于和平下或比较秩序化的现实,“孔孟之道”在古时算是不错的选择,然一逢乱世,这体系就有点像纸糊的灯笼,中看不中用。总之,很难找到万全之策,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孔孟之道”擅长守成,能保社会平衡和稳定,但不具侵略性、进取性或攻击性,是平平安安过日子的办法。基督教伦理天生赞美冲突,不满足现世,很有侵略性、进取性或攻击性,总想方没法破坏旧的、追求新的,哪怕失去安宁。不同文化塑造了不同的社会和不同的生活。“孔孟之道”下古代中国人自有其实惠,这一点既应看到,若跟同时代世界其他地方相比甚至也许可以知足;它并非完全不搞阶级压迫、也不曾做到一律公平,但它相对讲道理,主张各有所退让、忍让,主张和为贵,遇到矛盾不赞成用强,讲调和、讲中庸……这些,都是它的长处,也是它所以令中国大多数时间较其他古代世界安详、丰裕的原因。但“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它的好处,便是它的不好处。不喜欢用强,慢慢的就变成无强可用;老讲调和、中庸,泼辣、野性、健劲的力量,慢慢的就不见踪影。
用进废退,这既是自然界的原理,也是人世的常情。对儒家中国来说,文、武难以保持平衡状态,向“文”一侧偏得太多,“文”的经验很厚重,“武”的能力日益孱弱,愈到后来愈严重。汉之后,除唐代一段时间,遇到与外族PK,基本上大汉民族都一溃千里。我们讲的,并非在“积贫积弱”的近现代与欧美列强及日本之间的PK,却是作为明显富强得多的文明与蒙昧不开的“蛮夷”之间的PK。后一情形,晋代以来起码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被鲜卑、匈奴等“五胡”驱赶到长江以南;第二次,先被金人驱赶到长江以南,再被蒙古人在长江以南亡国;第三次,便是被满清征服全境。其实,严格地说还包括唐末。唐末跟明末很有几分神似;黄巢也将国都打下,并在那里称帝,之后也是异族武力——名叫沙陀,乃突厥人的一支,它的首领先是李克用,然后是朱温——代替中国皇帝把叛乱者击败、赶跑,进而又夺了汉人天下。这样看来,儒家被确立为文化正统后,生死存亡关头,汉族中国全部以强输弱。
这显然要算一种结构性的缺陷。总之,以中国历史来看,强能凌弱总被证明并不成立,相反,弱能胜强反倒屡试不爽。这一点,或许将给目下某些强国论的鼓吹者泼些冷水,因为除了近现代,历史上中国几次“挨打”,都并不因为“落后”,相反恰恰是以富强之国的身份。
且以1644年而论,甲申国变后,大明、大清双方无论国力、军力都并不般配——前者尽有膏腴之地,江浙一带更是中国财赋之所出,谈到军力,单单江淮至荆楚一线,明军即达百万以上;反观清人,既来自开发不足、物产不丰的关外,其真正兵力不过十余万人(满清征南,投降的明军起到很大作用,“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便主要是后者的“杰作”),况且战线如此之长,按通常军事理论,单单补给一项就大为不利。然而结果如何?清兵南下,直如破竹,明朝则一触即溃。
是否有以下的可能:明军虽然人数占优,实际战斗力却极差,不像清军少则少矣,却个个是精兵强将?我们从两者交战的不相匹敌,极易作此揣测。然而,历史却并不迎合揣测,哪怕看上去“合情合情”。就此,我确切回答:明军战斗力应该不错,至少在士兵层面如此。左良玉部就很能打,张献忠在湖广一带,听到对手是左良玉,掉头就跑,应该证明了什么。重要的是,我们有更加翔实、直接的材料,来说明明军的战斗力。这个材料,见于祁彪佳日记。
朱由崧刚刚监国,祁彪佳就受命巡抚苏松(苏州、松江一带)。到了那里,他开始抓一件大事,即整顿军队:
予以地方多事,不可无兵,乃将各营兵并为标下左、右、中、前、后五营……标中之兵,力必在六百斤以上,其九百斤者,则拨为冲锋官。
他要求,每个士兵必须有举起三百公斤的力气,这样才达标;假如能举四百五十公斤,就提拔为冲锋官。这个标准相当高,体格膂力远超过普通人(未知今天的士兵能否达到),一旦投入战斗应得谓之强劲。那么,祁彪佳是否不过说说而已?不是的。他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督行其军事整顿计划,日记留有多处相关记述。当然,较诸明军其他部队,也许祁彪佳算是“高标准,严要求”,但比一般要求不会高出太多,否则很难推行。
这样的部队,能说是酒囊饭袋?又怎会一触即溃、不堪一击?然而事实又确实如此。清兵南下过程中,简直不曾发生过什么像样的战斗,明军望风披靡,几乎全都不战而降。其中答案,显然难于强、弱求之,实际也无从于强、弱求之,而必然另有根由。作为观察与思考,我们就此展开的认识,需要抵于历史与文化的深层及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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