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雾天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

    当北京的整个秋冬之际都雾蒙蒙的时候，当空气质量的争论成为网上最受关注的热门话题时，人们开始质问：我们曾经将“天人合一”当作最高价值，在饮食起居诸方面都讲究与自然的和谐互动，而今天，环境状况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们和大自然的关系出问题了吗？这时候读读清华大学哲学系主任卢风教授的新作《人、环境与自然》，或许能从学理上得到某些启示。

    该书表达了三个基本思想。首先是超验自然主义的形上学。超越于人类之上的终极实在的消失，是现代性最严重的事件之一，全球性的环境危机与此有内在联系。

    人是有限的存在者，与生态环境不可分割，须敬畏自然才不致肆意破坏生态环境。在超验自然主义的思想视野中，科学所认知的自然奥秘与自然所隐匿的奥秘相比，永远都只是沧海一粟。科学已认知、技术能干预的那部分世界是我们的生活世界，它只是化生万物、包孕万有的大自然的一个局部。化生万物、包孕万有的大自然才是人类生存所绝对依赖的终极实在。没有人能具体描述作为终极实在的大自然，只能通过理解性的科学去倾听大自然的言说，体认我们的生活世界与大自然的神秘关联。正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把握大自然隐匿的所有奥秘，大自然才是神秘的。承认这种意义上的神秘性不等于认同任何以往的宗教神秘主义。因为体认这种神秘是借助自然科学成果，通过“负底方法”达到的一种形上学直觉，不用拟人的方式叙述终极实在的存在，不包含巫术和宗教神迹的思想成分。基督教用绵延久远的神学叙事去具体描述终极实在（上帝亲临人间，为人类受难，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而超验自然主义只说化生万物、生生不息、包孕万有的大自然隐匿奥秘。我们对终极实在的依赖具体体现为对地球生态系统的依赖。

    科学自然主义（scientific naturalism）认为科学所描述的宇宙已包括一切存在者，只有科学尚未认知的存在者，没有科学不可认知的存在者。人类知识的进步将无限逼近对自然奥秘的完全把握。人们因为持此信念而否认有什么超验实在。简言之，科学自然主义认为，自然的就是经验的，自然的一切都可被科学所认知。超验自然主义却着意凸显自然的超验性，强调自然隐匿的奥秘是无限的，不会随人类知识的进步而有所减少。科学能认知具体的自然物，如特定动植物、矿物、生态系统、原子、分子、基因、地球、太阳系、黑洞等，但永远不能认知作为大全的自然。我们依知识而采取的行动总会有始料不及的后果，是因为我们永远都只能作为有限存在者根据有限知识而在一个无限世界中行动。我们永远都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别希望做事万无一失。

    其次，现代西方道德哲学的基本教条是：道德规范与自然规律不同，社会秩序与自然秩序无关，人类道德思维与自然科学无关，社会道德关系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追求人人享有不与他人权利相冲突的尽可能多的权利。该书却表达了一种完全不同的非人类中心主义、整体主义的道德哲学。

    设定个人自足、自主的自由主义只代表西方启蒙时期的道德、政治理想。事实上每个人都是依赖于共同体，在共同体中生活、学习、参与社会分工协作以实现自我价值。不仅个人是有限的、依赖性的存在者，人类作为一个类（物种）也是。人类生存依赖自然环境，依赖地球生物圈的稳定和健康，而地球生物圈是太阳系的组成部分，太阳系是银河系的组成部分，银河系是宇宙（产生于大爆炸）的组成部分，宇宙也只是包孕万有的大自然的组成部分。人由于对地球生态系统的直接依赖而依赖于大自然。

    现代性隐含的一个可怕、狂妄的错误是，人类随知识的无限进步而越来越独立自主，能在宇宙中为所欲为。生态学告诉我们，地球生物圈是不同物种协作、分工、共生、共荣的系统（当然也存在激烈的生存竞争），所以，每个物种都有其生存权利，同时也都有其生态责任。现代文明使人类把自己的生存权利扩张为征服的权力，向生态系统一味索取，而忘记了自己的生态责任。人类必须改变这样的生活方式！在地球生物共同体中，人类作为主体性最高的存在者，必须以其生态意识和良知主持公道（正义）。

    最后，作者还论到了反物质主义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现代文明与前现代文明的根本区别之一是对人的物质贪欲采取不同态度。所有的前现代文明都把人的贪欲（贪婪）视为破坏性力量，甚至洪水猛兽。资本主义却将其视作进步的动力和创造的源泉。当代社会最具影响力的人生观、价值观便是物质主义、经济主义和消费主义，它们深深渗透在现代制度和大众生活积习中。这是由“资本的逻辑”决定的。

    有人认为，资本主义是中立的、人人都需要的社会建制，对其敌视完全源自意识形态偏见。但面对全球性的生态危机，我们必须识破商业和资本主义制度的中立性骗局，识破“资本逻辑”的秘密。应该明白，物质主义、经济主义、消费主义的价值观、人生观是鄙陋和愚蠢的。个人完全可以只花一定的精力和时间去获取基本物质生活资料，而把大部分精力和时间用于有意识的意义探索和创造活动。梭罗的人生经历和追求充分验证了这一点。物质主义、经济主义、消费主义为主流价值观的社会是极度危险的。当“资本的逻辑”战胜一切宗教和哲学时，几十亿人的物欲就构成破坏地球生物圈的“大洪水”。现代制度必须得到根本改造，人类才能免遭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