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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11月23日 星期三

    新书面对面

    《南京安魂曲》:痛苦之书

    申霞艳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11月23日   11 版)
    《南京安魂曲》,[美]哈金著,思聪译,苏文艺出版社2011年10月第一版,2.00元

        《南京安魂曲》不是一本好谈论的书,因为文本的意旨非常丰富,太多枝蔓、太多不和谐的音调被整合到这个文本中,人性的善与恶、美与丑、温暖与黑暗同时展开。我一点也不想随便借用“复调”这样一个已被高度褒义化的词来赞美作者的努力。我只能说,《南京安魂曲》和以往对这一题材的叙述都不一样,哈金久居西半球,隔着大洋、隔着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试图超越宗教、超越民族来重新理解和叙述这场战争,他是站在一个更高更远处以全球视野来回望历史、审视心灵、探讨人性。

        要揭开多少疮疤,承受多少折磨,我们才敢正视这场灾难?要多少次强忍住泪水,多少次摁住心头的怒火和屈辱,我们才能使写作不沦为快意恩仇?重新面对历史的真相,缝合历史的细节,重新思考战争、思考民族的出路,这是严肃文学应有的使命。

        光有承担使命的勇气还是不够的,必须找到小说的形式秘密,小说毕竟不是纪实文学,小说始终不懈地提出自己的文体要求。哈金是在改了30多遍之后才找到一种妥帖的叙述方式,以简驭繁的叙事让“安魂曲”久久回荡。小说选择了一个很小的切口——金陵女子学院——作为进入历史的甬道,他甚至没有忘记复印金陵女子学院的地图以使我们更好地还原历史现场。美国的明妮、德国的拉贝等是国际知名人士,作者照用了原名。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我”的故事总是比“他”的故事更可信。记录片式的镜头片段与小说故事的想象空间结合,带来真实感的同时让人产生无穷的联想。

        讲述人安玲,既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妇女,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善良、能干、忍耐、温和正直、克己、具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并接受西方启蒙价值,更复杂的是,她家与日本纠葛颇深。战时,金陵女子学院的吴校长随校西迁,将学校托付给她,她成为学校中方的代理人,也是小说的主人公明妮的“战友”和朋友,她们一道勉力经营着金陵女子学院。

        主人公美国传教人明妮是书中闪闪发光的形象。当无数人因为战争撤离首都南京的时候,明妮坚守金陵女子学院,成为临时负责人。战争爆发,她们决定将学校办成难民收留营,收留妇女和儿童,原本只打算容纳2000人的女子学院最高峰时期收留了1万人,她一度被难民们认为是活菩萨。她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来挽救炮火轰炸中的弱小者,对异乡的苦难感同身受,并为那些被日本兵抓去的女性祈祷。当那些女孩被送回来出于自尊没有吐露被强暴的真相,明妮甚至善良地相信祷告的力量。她将自己的生命和金陵女子学院、和难民尤其是和玉兰这样被侮辱的卑贱女子联系在一起,她的全部情感、精力都投入到挽救难民的事业中,她为此一再拒绝了美国方面相当优渥的就业机会。但是,当老妇人丹尼森夫人这位学院的创建者回来之后,她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不仅有办学理念方面的,更有人生信念方面的。丹尼森夫人尽一切力量排挤明妮,使她的抱负完全无法施展,并以明妮引以为疚的女性被抓去遭强奸的事件攻击明妮。这对明妮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她患上了精神抑郁症,被迫回美国接受治疗。重回金陵女子学院是她疾病中最后的支撑,但是她一直没能再得到学院的邀请。相反她得到的是老家一个侄女表示愿意照顾她的信笺,这让一生自尊自强以帮助他人为己任的明妮无法接受。在1941年5月14日这个精心挑选的日子里,明妮打开了煤气,结束了她曾经璀璨夺目的生命。

        无疑,明妮的选择是颇具讽刺意味的,她最终走上了违背基督精神的归路,违背她曾经对难民的勉励——“厚生”。这不只显示了明妮这位忠诚的传教士对于宗教的怀疑,也反映出作者对待宗教的态度。上帝在如此巨大的灾难面前并未睁开自己的眼睛,而且也没有给他最虔诚的信徒以生命的力量。这不能不叫人悲伤和怀疑。

        基督同样没有关照安玲,她的先生耀平是一位正直的历史学家,曾经留学日本并对日本具有好感。所以她的儿子浩文战前也去日本留学,世事难料,浩文在读书期间爱上了一个善良、安静的日本姑娘并且同她结婚。为了不连累爱妻及家人,浩文被迫成为日军部队的驻军医生,来到抗战现场,经受最残酷的内心折磨。在一次去郊区为中国百姓治病的路途中被游击队作为汉奸处死。“他善良、忠诚、平凡的天性,却注定了他的毁灭。”

        除了明妮,“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浩文的消息。浩文偷偷回家看望时送我一个手镯却被我质疑,并提醒他家庭的基督徒身份。当浩文的噩耗传来,“我”只能和女儿相对而泣,还要拉上窗帘。我不能与他留在日本的妻子和儿子联系;1947年,“我”代表全体遭到日军残害的南京妇女作为战时的目击证人到东京参加对日本战犯的审判,这是“我”第一次亲临日本的国土,就在去法庭的途中,我看到了自己的日本媳妇和孙子阿真。寥寥几句寒暄就不得不分手,我将浩文送我的镯子转送给了盈子。在机场,她们母子前来为“我”送行,我却不能走过去打招呼。

        “那时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小说戛然而止。安玲被永远囚禁在历史的阴影中,民族-国家的仇恨是否可以遮蔽血缘的关系?安玲母、子、孙的这种纠结多么像中日两个民族历史关系的象征。

        丈夫耀平为了避免在南京给伪政权效劳而辗转去了西南后方,解放后却被定义为不被信任的人。女儿丽雅,怀着身孕4个月时因战争流产了,女婿参加了国军四处漂泊,最后跟随国军撤退到台湾,并辗转来信劝她改嫁,因为苦短的人生经不起漫长的等待。

        《南京安魂曲》是一本诚实的书,它不掩饰人性的恶,也不简化民族-国家和宗教,他坚持在民族-国家、宗教等宏大词汇背后展示一个个具体的人。所有的悲剧在这里都是具象的、活生生的。比如本顺,他的诉说拉开全书寒冷黑暗的序幕,他去为明妮给使馆送信,结果却遭遇了骇人听闻的惨状,神经受到极大的刺激几近混乱;最终因为参加国民党抗日而在内战中被俘,在新中国遭遇劳动改造,未老先衰。大刘这位风趣的教师成了“右派”,即便他的女儿成为烈士也没能帮助他获得平安的生活。玉兰的父亲帮日军恢复供电系统之后被杀害,玉兰不仅得了性病,而且得了神经病,忍受了无穷的折磨后被送去哈尔滨做细菌实验,不知流落何方;与美燕一起在女子学院被挑去忍受强暴的女孩回来后发现自己怀孕了,战时无法堕胎便自杀了;还有许多被迫生下日本军人孩子的妈妈选择抛弃孩子,她们无法忍受自己的亲生骨肉是自己被侮辱被伤害的见证。

        每一位进入女子学院求助的难民背后都携带着整个家庭甚至村庄的悲剧;每一次离开学院的出行都是一次血腥的视觉刺激。哈金以镜头般的坦率直视战争的各个角落,同时他注意刻画战争中的生活细节,比如如何应对南京的极端天气,如何买煤取暖,如何购买粮食分粥,如何为朋友送行、西式葬礼、西式糕点等等,那些温暖和残酷的细节使文本朝多个维度延展。哈金注意到生活的底色,这是战争所不能覆盖的。

        作者动用了安魂曲这个古老的名词。的确,这本书是一种告慰,为那些屈死的亡灵,为那片血染的土地,为承受灾难终未屈服的中华民族,也为那些毫不迟疑地与弱者站在一起并坚持说出真相的国际勇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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