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故乡,田园将芜胡不归?”迁徙长了,移植久了,浪迹远了,飘泊老了,就不认家门,难觅归程,可以扎根异处?“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读过《乡邦札记》,坚质深情,怀远追寻的盎然气韵归去来兮!
该书作者丁宗皓十几岁离家求学,三十年闯荡在外,风筝不断线!家乡的灵气、缘分、情感成就其人,彰显其文。牵系故园,不是用来抚慰和掩饰,不是期待遁世或拯救,不是顾左右而言他,而是充盈心灵,滋养精神。
乡亲。鲜活的生命元素孕育在特定土壤中,抽出来就会风干。作者的黄金时代,爸妈哥姐五叔七奶三亲六故,无忧实在。祖父午夜去世,天还没亮,一大群村民袖手无声蹲在家门,安静等着送葬。守候、隐蔽、克制、艰难、坚持,甘于卑微害怕张扬不惮忍耐,丁宗皓反复玩味并且推导蹲之于所有姿势的发端作用,站跪趴坐躺,劳动休息吃饭出恭,晒太阳唠闲嗑抽袋烟,皆由此而来,都伴其左右。乡间除睡觉外,少坐不躺,多用腿力,屁股没资格说累,几乎难有机会委身于几榻沙发之类。几次近距离走来走去观察罗中立《父亲》脸上的复杂表情,我执拗地认为画家和画中人一定是蹲着彼此对视。最普遍的造型动作,最常见的行为艺术,成就出中国人的代表形象。
乡土。火盆窗花,小米粥羊汤水豆腐,牛角马铃,发热发光有声有响,潜移默化地滋养温暖娱悦,谷神、土神,合起来就是社稷。生活于乡土,四时成岁,相命农耕,知天地利万物,报人间育己恩,源自大地田园的百衲衣织就于几千年农业文明的教化,《乡邦札记》展开的画卷可谓“一丘一壑也风流”。火的生命,有软有硬,忽明忽暗,困了出灰,吹几口扇一下,再打精神,看着四周,抖落着睫毛,用眼神陪我们直到黑灯瞎火。北方群山中出生的作者从乡下炕上的火盆中认识了火。火是远古初民眼中的山,国外有汉学家感受汉字的象形时也说过,火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它的最初形式是山字。“当人们坐在火前,看着熊熊火焰照亮黑暗的时候,就会感到这个形象是正确的。山和火。山是宇宙中熄灭的火焰,火是熔岩中燃烧的山。”(《汉字王国》,(瑞典)林西莉著,李之义译,三联书店2008年版)严冬岁月的玻璃窗花,冷与暖刹那儿接触,像人间的男欢女爱,空气成霜,在框架里外中间每天描出不同的画。阳光照射融化,手指勾抹涂划,留给孩子变幻的记忆。窗花,窗户上的花朵,一户户一家家生命的外在装饰,代表喜庆的大红剪纸,精工细刻的木雕,摆在阳台精心修整的鲜花,带枷上锁烧焊成花状的铁栅,真真假假,大自然赏赐或是人为的心机,娱人悦己也好,防身囚心也罢,背后的故事万千。
乡音,听惯了水流树动拔节搂草挥镰筛粮,习得了地利人和妇姑童稚众口一声的信言,家乡话伴作者长大。家乡语文中的用词语序发音语调,传统创造,引申发挥,黑土黑,高粱高,拔出萝卜带着泥,背后是人情风土和精神生活。作者从朋友间常用的铁哥们一路开掘,铁子、岗岗地、咣咣,牢不可破不容置疑的亲密关系表达得出口爆响,掷地金声。现代刘半农、赵元任对方言的执着研究,美国“五星联探”飞船用65种语言灌制CD升空,都是期待着平等圆融、表情一致的对话。置身乡音中间,褪去世故,抛开规则,沉浸到本色,没了羞涩尊卑,你会浑然忘我、归真返朴,“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那里真是我们每个人的桃花源。
乡约。推究乡字的起源,其最初取义于两人对坐而饮,相视而食的故事,自以为最符合乡的本意。踏访少年同窗,喝酒在先继而约定相会杀猪时,事到临头要错过要爽约,人家选你的闲时,你却误解人的初衷;对方无所期只为纯粹的念旧友情,自己的“违故人”不免让对方空相向。因为约定太多友朋迭出就可以轻视诺言?因为应酬太虚假谢太多真歉太少便可以食言而肥不再相信简单无伪?作者在乡间找到了不分宾东的如归,从发小那里看清了双方共有的价值从而校对着自己。“弯曲崎岖的道路,脚下感受到石块的道路,迂回返复的道路——这就是艺术之路。”(《散文理论》(上),(苏联)维·什克洛夫斯基著,刘宗次译,25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作家在乡间踏实了自己的正心和技艺之路。“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说《乡邦札记》是“忧道”之作,大概并不为过。
腹中贮书,仍慕草莽,相看两不厌,才见真性情。《乡邦札记》平衡的两极不止于此,再如德国美学家伊塞尔所说,“文学作品有两极,我们可以把它们叫做艺术的和感受的:艺术的是指作者创造的文本,感受的是指由读者完成的文本的实现。”(转引自《大师风格》,易丹著,123页,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书中描绘的乡间,“日涉以成趣”,使作品逾越了“像”,达到了“美”,让生活于其中的老乡,游离于圈外的我们共同为之叫好。吴冠中先生回忆当年乡间作画问道于房东,大娘大婶说画得像,其实画得并不好。而画得比较满意时,老乡的强烈反应和我们一样,“这多美啊!”“群众点头,专家鼓掌”,天下皆知美之为美,眷恋土地和人民,珍视艺术的规律,两者并行不悖。从这一意义上说,作者首先,而且永远是故乡的土生子。悟得并道出个中真谛,方可成为大方之家。读过丁宗皓的《乡邦札记》,我们再一次领略了此间的奥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