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莲花(内唱)
县委会领任务急往回赶,
(上,唱)
乘小舟遇顺风似箭离弦。
穿芦塘过苇丛又来到莲花淀,
心情激动就好比波滚浪翻。
……
民族战已到了相持阶段,
黎明前还要有相当困难。
我军民团结紧冲破黑暗,
在水淀打敌人把边区支援。
我不能单纯的军事观点,
回村庄把群众紧急动员。
工作中一定把政策体现,
把青春奉献给这大好河山。
读到这一节唱段,略有“文革”经历的人,立即会对这女主人公出场,有似曾相识之感:《杜鹃山》里的柯湘,《海港》里的方海珍,《龙江颂》的江水英……但人们也许想不到,这是老作家孙犁在“文革”肆虐的1972年,被勉强写的一个京剧脚本《莲花淀》的片段。
一
1972年春天,名义上被“解放”,但处境仍十分艰难的孙犁,希望能回家乡抚慰一下抑郁的心情。他便打了一个报告,说要回故乡“体验生活,准备写作”。此报告获得批准,孙犁回到了自己远离多年的故土。
在当时的情形下,孙犁当然并不想有什么“写作”。这次回老家,他后来在文章中直接说:“实际上是像鲁迅说的,有一种动物,受了伤,并不嚎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倒下来,慢慢自己去舔那伤口。求得痊愈和平复。”这种心情,凡是有过那种生存经历的人,都能够充分体会。
当时家乡人事已经有了很大变迁,孙犁也有了陌生之感。人们生活艰苦,为给侄子家喂羊烧柴,孙犁每天背一个柳条大筐,在路边割些青草,捡点柴棍。尽管如此,孙犁毕竟又听到了儿时听到的鸟叫虫鸣,在柳林间拣到“鸡腿蘑菇”,在田野看到杂着黄色、紫色的野花……这些,给了他心情很多的欣悦和抚慰。
可好景不长。不久后的一天,孙犁从野外回去,侄子说,天津有电话打到镇上,要他赶紧回去,说是为什么剧本的事。
当时人们都十分惊惧,生怕有什么祸事沾身。孙犁侄儿很紧张,他担心大伯会出什么事。孙犁从未发表过什么剧本,想来大约不会因之受到牵连批判,所以倒心里安然。他不方便,没回电话,也没太把这事往心里搁。
但只隔了一天,孙犁刚送一位来访亲戚出来,便见到一辆吉普车迎面开来。车停住,下来的是孙犁当时的顶头上司:组长。他告诉孙犁,现在各地都在搞“样板戏”,天津还没推出去得力剧本。当时能够改编同时有地域特色的作品,也就是孙犁写的“白洋淀”了。但是,京剧团写了一个有关抗日时期白洋淀的剧本,却不能令各方满意。无奈之下,就想到了原不大准备利用的白洋淀写作圣手——孙犁。
这种事,孙犁并不感兴趣。可既然是上峰安排,也就由不得个人。第二天,孙犁回到了天津。
这次创作“样板戏”,架势“扎”得很大。孙犁一回去,单位政工组的人就连续三次通知:市里有首长来,不要出门。结果首长当天并没有光临。第二天,孙犁正在检查身体,又有人通知,市里的负责同志到了,催孙犁快去。检查完毕,孙犁回到办公室,组长已经等急了。其实是不必这样紧张的,一个很年轻的负责人只是告诉孙犁,让他参加剧本创作的事,但当时其他人却认为,不能让领导久等。
不仅如此,不过两天,市上管文教的女书记,也要找孙犁谈话,由此可见市上的重视程度。但是,这次与女书记的见面,却有些意思。这位女书记,在延安时期,与孙犁比邻而居,彼此当然十分熟悉。可此时似乎身份悬殊了,女书记要拿架子,在知根知底的老邻居跟前,又不大好意思;可不拿出一点,在其他人眼里,又有些“跌份”。谈话就在这样的尴尬状态下进行。
女书记问:那些样板戏,都看过吗?
这个问题真还不好回答。孙犁这个人内在十分有主见。当时几部样板戏几乎独占戏剧、电影、美术、音乐……多方舞台,但孙犁却没有正式看过一出一次。书记问起,只好支支吾吾过去。书记希望孙犁帮忙参与,提高提高天津京剧团这个剧本,可是孙犁却回答:我没写过剧本。
二
当天晚上,京剧团就安排革命京剧的试演,让孙犁等人去看。早年,孙犁还很迷过京剧。据他自己说:“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本《京剧大全》,使我对京剧有了一些认识。”在北京当小职员时,尽管不宽裕,但仍挤出钱去听戏。主要看富连成和中华戏剧学校小科班的“日场戏”……经过这样的培养,孙犁的“口味”被吊得很高。有些年,自己也试着唱几嗓子。对京剧,应该说并不陌生。但当天晚上孙犁看到的,既不像再现历史,又没有京剧传统。唱腔音乐,都极力模仿“样板戏”。场面上,五光十色,大轰大闹,大哭大叫;京剧那并不繁复的音乐全为交响乐队替代,声震屋瓦;唱腔设计高亢得凄厉,剧情冗长乏味,内容全然是政治口号的复制。女主角在场上又是连续武打,又有冗长唱段,叫人有声嘶力竭之感。
看完之后,在孙犁印象里,此剧情节支离,唤不起他这个参加过抗日战争人的记忆,更不用说人们熟悉的“白洋淀”情形了;而京剧韵味,也没有听出来。“在台上,我看不到过去的花旦、武旦的可爱形象……一头短发,一身短袄裤,一顶戴在头上的破军帽,一只身上背的木制盒子枪,一举一动,都使旧有的京剧之美,英雄之美,并没有在旧的基础上滋生出来。”
看完了戏,当然就得表态。第二天开座谈会,参加的人很多,连女书记也亲临现场。孙犁是个很实诚的人,他并没有采取敷衍的态度,而是认真地谈了自己的观感,谈了自己的修改意见。他以为这个剧的创作人员不熟悉当时的历史背景,还详细地介绍了当时冀中和白洋淀一带抗日斗争的形势。希图给人们以参考。
在当时情形下,孙犁虽缓和但认真的意见,并不能获得所有人的接受。原创的人员,总认为自己付出了很大精力,如果照孙犁意见来改,那等于否定了他们的成绩,这样,也许就占了他们创作“样板戏”的功劳。当然,一些所谓根正苗红的人,更不把孙犁放在眼里:刚受到批判的人,你算老几?
接下来便是无休止地集体开会讨论。今天你提一个修改方案,明天我又拉一套方案,前后抵消,毫无效果。孙犁是个老作家,一看这种阵势,便知道即使经年累月,也搞不出什么东西来。
不久,京剧团就拿着现成的一台戏,到白洋淀地区去演出。大约是为了听取群众意见,孙犁也跟着一块下去。
但是,眼前的白洋淀,已不是孙犁笔下的“白洋淀”了。由于大兴所谓“围堤造田”,湖的面积已经很小,淀中的特色植物芦苇,自然也不再是往日的满湖成片。淀里的水很浅,有些浑浊,不见了水禽四飞景象,连鱼也很少了。
这还不算,白洋淀一带人们的精神、生活,看去也很叫孙犁难受。当时的样板戏里总是女主角,他们的戏当然得朝这个方向靠。采访的人,便多是抗日时期的妇救会员。这其中,一个姓曹的妇女引起了孙犁的注意。
这位曹姓妇女,抗日战争时只有十八、九岁,长得很漂亮。人们介绍,在芦苇淀的救护船上,她曾多次用嘴哺养伤员……后来,她与一个区干部订了婚,但敌人抓住了这个区干部,在冰封的白洋淀上,砍下了他的头颅。这位妇女哭喊着赶去收了他的尸首,之后,又继续坚持抗日工作。
对着曾参加过抗日,并写过这一带抗日妇女的孙犁,曹姓妇女又将自己的困惑告诉他。解放后这些年,村里居然有26名老党员被开除党籍,这中间,就有这位为革命做出如此大牺牲的曹姓妇女。眼下,她已经无法仅叙说当年抗日的血肉付出了,她关心的,只是什么时候能解决他们的组织问题。
当然,眼下自身难保的孙犁,是无法帮助这位曹姓妇女的,这使他内心很不安。在其他一些场合,人们介绍孙犁时,还诚实地说:我们现在写的白洋淀,都是从你的书里抄来的。今非昔比,眼下的白洋淀,是没有什么可以吸引人的了。
但是,凡读过孙犁有关白洋淀小说的读者,都希望他还能再写一些那样的小说。当然,环境的变迁,心境的转换,孙犁是不可能写出当年那样激情四溢,纯美鲜活的作品了,尤其是面对曹姓妇女已有很深皱纹的脸、听了她心灵沉痛的倾述之后。
三
在这样的情景下,孙犁仍不得不参与对这个京剧本子的讨论。他有些厌烦,但又摆脱不开。回到天津后,看到这没有头绪的修改状况,孙犁便亲自动手,来写一个脚本。
剧名就叫《莲花淀》,这样既让人看出与《荷花淀》的联系,又以示区分。既然必须有一个女主角,孙犁脑中便自然浮出那位曹姓妇女美丽的形象。因此,这女主角就名“曹莲花”。
“曹莲花”的身份,是一位抗日区长。在这出戏里,孙犁并没有过多渲染他在实际中了解的,曹姓妇女的真实生活情景。而将她描述为一名坚定的革命战士。充分表现了她对乡亲们的热爱,对家乡之爱,以及由此而来的对日寇侵略者的仇恨。同当时的“样板戏”相较,孙犁的作品没有将这个人物“高、大、全”起来。出场的时间也并不特别多。但是,通过几个唱段,“曹莲花”的形象也较好地表现出来了。
虽然是京剧,可孙犁还是创造性的写了几节合唱。这是写给几位姑娘和群众演员的。我们试录二节如下:
我们是一条根同生在白洋淀,
从小时亲密的姐妹一般。
同破苇同编席手儿长相挽,
为抗日为救国我们相伴献出童年。
敌人入侵太猖狂,
侵略战争不能久长。
人民战争风起云涌,
定叫这批发疯的野牛淹死在无边无际的大海汪洋。
京剧里的合唱运用是不多的。但借助其他戏曲或新的艺术形式,是改造旧有京剧的途径。在当时,甚至现在,孙犁这样的实验探索仍应该是有积极意义的吧。
要说起来,这出戏与当时的“样板戏”的很大区别,倒是在敌人——即日伪军的刻画上。孙犁小说中,并没有日寇或伪军的具体人,演剧不一样,于是便设计了日军队长三木,伪军队长贾威等若干人物。正是这些人物的表现,使孙犁的脚本有了“孙犁”的味道。
当时各种艺术形式里,敌人的形象,无不穷凶极恶,从头坏到脚。但孙犁却让他笔下的伪军、日寇,有一些特别的内心表白。例如伪军贾六的一段唱:
“为人不要当伪军,每天伺候外国人。当汉奸最可怜,每月为的几块钱,主要是名声不好听,亲戚朋友都‘隔硬’。回家更是不好看,老婆孩子不待见。当汉奸如同作恶梦,遇见八路就要送命。死后留下臭名声,历史问题弄不清。这些全不去管它,脚下留神别把地雷碰。”
当时一般作伪之人,似乎还拎不清眼前形势及未知前途,可孙犁是文人,文人体验,表达的,多是人们心理活动状态,所以,他写出了一个伪军的内在世界自白,虽然这在当时社会里肯定不多见。
剧本中敌寇头目日军队长三木,乘汽艇扫荡莲花淀时,有这样一段唱:
出发前行敬礼面向扶桑,
我三木在海外效忠天皇。
护身符紧紧地挂在身上,
要为那武士道精神增光。
我衷心祈求那神灵下降,
此一去保平安胜利返航。
这一段外强中干的唱词之后,孙犁还为这个敌军头子设计了这样的内心念白:“(登舟,站立船头)自离三岛,很少看到水乡景色,见此碧水晴天,红霞白鹜,不免引动乡思,黯然神伤。离家已经六载,圣战终无了期,久别妻女,只能相见于睡梦之中。”
触景生情,引动乡思,这些人类常常共有的心理活动,此时却由一个敌寇嘴里读出,这在思想解放多年后的今天看去,自然完全可以领会接受,可当时各种艺术形式表现敌我之间的关系,那是或“毫无瑕疵”,或“一无是处”;直是生死相争,哪能容这样的心理描写出现?孙犁没有沾染到多少“样板”气,所以此时能写出这般对人性深刻解读的文字。
此外,孙犁剧本第一场,完全没有“正面人物”露面,只是日军队长三木和伪军队长贾威(“狐假虎威”)两人出来咬牙切齿地唱一番:“我与那曹莲花水火不相容……捉住了曹莲花是她的报应,烧杀抢拿手戏我绝不留情。皇太君可放宽心在据点坐等,不成功我誓不回安新县城。”不是革命人物首先展露风采,而让敌人在前露面,这样的开场在当时绝无仅有。这大约是孙犁之所以为孙犁的特别之处。
主要人物曹莲花之外,孙犁还设计了一位村妇救会主任何大藕。这个形象,似乎有更多生活中那位曹姓妇女的经历。例如她在一段唱中这样表达:
月照大淀一片银,
我站在淀边想亲人。
叫声亲夫曹爱国,
叫声远征的八路军,
自从你光荣参军去,
我送你在此登舟奔前程。
不知你现在行军到何处?
也许是正在与敌人苦交锋。
眼望着太行山我高声呼唤,
你不要辜负我临别之时一片叮咛。
……
耳边厢清脆一声秋雁过,
我愿它能带个信息叫你知情。
这样的内容,今天看起来不算多么深切,可在当时,几乎所有文艺作品,“革命人物”是不能流露这样个人感情的,而作者还运用了中国传统的睹物思情,借物传情的艺术手法,可见,孙犁实在对当时“革命的”、“样板的”东西过于陌生。
脚本共计七场,总体上看显得有些简单,无法完全摆脱时风。人物及情节演进线条略觉粗简,这是很无可奈何的事。但是,孙犁对人生世事,到底有他的见解及思考,所以在表现人物时,就出现有一些当时所有“样板”不曾有的突破。
这个简单的《莲花淀》脚本写好,孙犁可以交差了。他送上了本子,并声明,其他事情无能为力,再不愿参与。
当时的戏台,只由几个“样板”占领。当然容不下其他不“样板”的东西插足。更不要说孙犁这还有“人性论”嫌疑的脚本。剧团一点也没有采用孙犁的本子。当然,孙犁也借此摆脱那无休止,折磨人的“样板”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