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国藩的最后八年,他内心也纠结了八年,他曾经成功过,甚至成功到可以政变的地步,却又壮士断腕,明哲保身;他曾经退却过,甚至退却到可以放手的地步,却又宦海涅槃,备受重用;他从未放弃过为国家奋斗的真诚,却在最后与“爱国”无缘。
1864年7月21日,曾国藩收到了那条他期待已久的消息——九弟曾国荃从南京发来了攻克天京的捷报。对这个消息的到来,除了最应有的喜悦之外,恐怕更多的还是来自内心莫名的恐惧,而这种恐惧则来源于对官场重重黑幕的不确定感。从这天起,这场长达13年让中央心惊肉跳的政治动乱终于可以告一段落。曾国藩的众多友人和同事纷纷前来道贺,其中有个叫窦垿的在庆贺之后不忘留下这样一句话:“忧盛危明之定识,持盈保泰之定议”。
纠结南京:
以裁军抵销“欺君罪”
6天之后,曾国藩等来了慈禧的嘉奖。慈禧在上谕里祝贺湘军攻下天京,赏曾国藩太子太保衔,赐封一等侯爵,赏戴双眼花翎。
攻破天京后,李秀成在逃亡的过程中被湘军抓获,而如何处置李秀成,却让曾国藩费了一番功夫。从李秀成事后写下的 “昨夜承老中堂调至驾前讯问,承恩惠示,真报无由”,“昨夜深惠厚情”等语就可以看出,曾国藩肯定装出了一副连自己都能骗过的真诚态度,向“俊杰”李秀成做出了些许承诺。
但这些承诺恐怕一件也兑现不了,因为曾国藩审出了曾国荃的致命问题。据李秀成招供:攻破天京时太平军只有一万多人,而曾国荃报给曾国藩的是十万人;曾国荃说幼主“举火自焚”,而李秀成招供说幼主逃出了南京;李秀成说圣库里金银财宝无数,而曾国荃向曾国藩汇报时却只字未提。关键是曾国荃打给自己的报告,自己又“转发”给了慈禧。
慈禧让曾国藩把李秀成押到北京,曾国藩为避免“东窗事发”,把李秀成秘密处决,并删除了李的口供中所有对自己不利的内容。
而此时的左宗棠也没闲着,背着曾国藩秘密给北京上折子,称据金陵逃出难民供出,伪幼主洪天贵福于同治三年(1864)6月21日由东坝逃至广德,被太平军将领黄文金迎入湖州府城,想借伪幼主名号,召集太平军余众。
左宗棠把南京真相往北京一捅,等于说曾国藩欺君罔上。曾国藩上折反驳左宗棠,称洪天贵福可能已死,而黄文金为纠合太平军余众伪称尚存,是古来常有之事。左宗棠看到此奏后,马上给中央写奏疏申辩,指斥曾国藩有欺君之嫌。两人你一折我一疏,在慈禧面前展开大论战。至此曾左二人十几年的交情付诸东流。
曾左关系破裂后,曾国藩再次收到了北京发来的两封上谕。第一封上谕在奖赏曾国藩的基础上,又封曾国荃为太子少保、一等伯爵,接下来是李臣典、萧孚泗分别封子爵和男爵;而在第二封上谕里,慈禧对李鸿章、左宗棠、僧格林沁、沈葆桢等分别给以表彰和封赏。
第二封的奖赏不比第一封的奖赏高或低,却又故意弄出两封上谕,而且还要一起发来。很明显是要做出一个“区分”——第一封上的人都是在南京干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而第二封上的人则没有。
自古以来,中央平定地方叛乱之后,最关心的就是两件事:一是主谋死了没有?二是“赃款”缴到手没有?而这两件事曾国藩都没有给慈禧一个好的交代。洪秀全虽然已确认死亡,但幼主逃出南京。另外天京圣库里的金银财宝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摆明了就是被曾国荃给黑了。
随后,第三封上谕到了,这次慈禧直接点名批评曾国藩,说他指挥不当致使幼主逃脱,并督促曾国藩把圣库里的实数报上来。曾国藩一看,慈禧说的全都是那些被他一手删除的李秀成招供内容。
如何把“欺君之罪”平稳地扛过去?曾国藩只有一条路:裁军。于是他立即上奏朝廷请求裁军,慈禧果然迅速批准。1864年8月21日,湘军吉字营共有25000人,到了1865年3月,只剩下了2000人。裁军速度之快还体现在军饷方面,曾国藩上奏9天之后,他就果断停掉了广东厘金,这曾经是湘军的财政生命线。1862年以来,广东厘金单单是供给那些围南京的湘军部队,就高达120万两白银。如果真的停掉了这笔军饷,也就意味着湘军再也无法对中央构成威胁。
纠结淮北:遭遇滑铁卢
裁军之后,曾国藩给北京打报告,请求让曾国荃开缺回籍,慈禧同样迅速批准。之后曾国荃回到老家闭门谢客,每天潜心练书法,而曾国藩也算是度过一劫。可是太平天国这场“大戏”虽然已经收尾,但中国淮北地区的捻军“巡演团”又拉开了帷幕。
太平天国失败后,陈玉成亲手培养的“后备干部”赖文光与捻军汇合,同时也为捻军带去了太平军的治军理念。僧格林沁是北京专门派去剿捻军的蒙古亲王,但他并不了解赖文光的游击战术打法,仍然依托蒙古骑兵特有的机动能力,却被赖文光绕得团团转,最后因落入捻军包围圈而被击毙。
僧格林沁的死震动了朝野,北京曾指望僧格林沁能镇压捻军,提升在政界中的地位,以便制衡湘军派系的崛起。没成想到头来还是要依靠曾国藩来摆平。慈禧为了防止曾国藩以裁掉湘军、手里没兵为推托,给了他指挥河北、河南和山东三省八旗、绿营各军的大权。
1865年6月18日,曾国藩自江宁动身北上。曾吃过湘军大亏的赖文光开始忧心忡忡,但令赖文光没想到的是,这次曾国藩带来的军队再也不是当年令他惧怕的那支湘军了。
在围剿捻军的各支部队中,淮军的战斗力最强,但那是李鸿章一手带出来的,曾国藩一下就陷入了指挥“三角恋”。往往是曾国藩给淮军将领下达了军事命令,淮军再私下请示李鸿章,只有李鸿章同意了,才能执行。
1866年,朝廷再次起用曾国荃为湖北巡抚。曾国藩正愁在淮军中无法施展他的军事部署,就让曾国荃募得湘勇一万五千人,称为“新湘军。”新湘军的加入不但使整个剿捻部队战斗力增强,也让曾国藩的军令下达更加顺畅。
同年7月25日,曾国藩会同刘铭传商量“防河大计”,准备利用黄河、运河、沙河与淮河把捻军困于黄淮之间的狭窄地带,这等于是废掉了捻军所擅长的游击战能力。
几天后,湘军刘松山、张诗日两军和捻军正面遭遇,双方大战7天,捻军损失约6000人。曾国藩觉得坚持利用防河大计,一定能达到锦上添花的效果。不料捻军在9月24日突然发动对河南防河工程的攻击,并突 围而去。曾国藩开始急躁起来,命令追击,这等于又犯了僧格林沁的老毛病,让捻军牵着鼻子到处“旅游”。
中央倒曾的声音开始沸腾起来,慈禧也对曾国藩这两年的表现不满意。曾国藩请求以“散员”身份留在部队里,以便可以更好地贯彻落实他的“防河大计”,但北京最终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虽然事实证明,继任者李鸿章正因为执行了他老师的防河计划,对捻军的围剿才得以成功,但曾国藩的“北征无功”已成为他人生最大的滑铁卢。
纠结两江:吏治无希望
1866年,被撤掉剿捻钦差的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到晚清时期,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官员都已经腐败不堪,各地官场黑幕重重。曾国藩并不愿意接受这种政治现实,他到任两江之后,全面改组了两江各级领导班子,各个位置都换成了自己觉得是“能做事,不爱钱”的湘系亲信。他也招考了一些人才,曾国藩的看人能力一向很强,但也有过“自摆乌龙”的时候。
有一次,一位曾在浙江教育系统工作过的人前来面试,曾国藩问他如何解决下级欺瞒上级的问题,此人回答这个问题是个伪问题,说了三个理由:一是像胡林翼那种人,精明强干,人们根本不能欺骗他;二是左宗棠非常厉害,人人都怕他,也就不敢欺瞒他了;三是像曾大人这样以诚感人、以礼待人、以道化人,已经做到了“人不忍欺”的境界。他的这番言论打动了曾国藩,随即派他去督造船炮,几天后此人携款潜逃,曾国藩默然良久,黯然独坐,自言自语:“人不忍欺?人不忍欺!”
曾国藩自己心里明白,湘军子弟之所以豁出性命跟着他干,并不是因为什么坚定的信仰,只是图个不参加科举考试也能进入公务员队伍,找个乌纱帽铁饭碗。在既有的政治体制不出现大变动的前提下,纵使清廉的官员到了那个位置上,也要跟着大家贪污腐败,否则就难以在官场上生存,这是潜规则。
但是,如果腐败到行政体系已经难以正常运作的时候,就需要抓一个“表示表示”。可是大家都腐败,抓谁不抓谁就成了一门学问。曾国藩请教他的幕僚赵烈文,赵烈文表示要抓就抓丁日昌,因为丁是个腐败“先进典型”。
但曾国藩想动手的时候,发现已经力不从心,因为丁和李鸿章走得非常近,李又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丁日昌一边贪污,却又把李鸿章每月所需军粮办得妥贴,曾国藩已经被官场拖入到另一种纠结当中,这么明显的一个贪官,一旦反了他的腐败,势必影响剿捻战事,如果不反他的腐败,又如何去整治别人?曾国藩在两江的反腐大业终究还是被政治体制紧紧地捆住,不动则已,一动全盘棋子将一起陷入混乱,那就只好让他一直腐败下去。
曾国藩虽不贪钱,却也接受下属的“进贡”,之后把这些钱集合起来给自己建了个小金库,用小金库的钱公款吃喝、迎来送往,又接着给自己的领导“上贡”,却从不把小金库里的钱装进自己的腰包,他是官场潜规则的遵从者,自己却又游离在“清官淘汰定律”之外。
纠结天津:骂声中离去
1868年,中央突然下达旨令,任命曾国藩为直隶总督。直隶总督掌握了京畿重地的安全与防务,一般这个职务都要交给朝廷极度信任的人。
1870年6月,由于天津地区发生疫病,在天津的法国天主教育婴堂所收养的婴儿大量死亡,达三四十人之多。这时,有谣言说是天主堂的神甫和修女,经常派人用药迷拐孩子去挖眼剖心制药等。数百名愤怒的百姓先后打死了法国领事丰大业及其随从,杀死了10名修女、2名神甫、2名法国领事馆人员、2名法国侨民、3名俄国侨民和30多名中国信徒,焚毁了法国领事馆、望海楼天主堂等4座基督教堂,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大事件。
7月2日,曾国藩在保定署衙留下了他生平第二份遗嘱。他说,他行将前赴天津,“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恐致激起大变”;并表示“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曾国藩已进入60岁,在这一年,他的肝病日益严重,右眼已经完全失明,身体每况愈下。
法、英、美等国一面向清政府提出抗议,一面调集军队进行威胁。曾国藩1870年7月到天津,立即发布名为《谕天津士民》的告示,接着释放了案件嫌疑人,并在奏折中为洋人在中国的行为进行辩护和洗刷。
曾国藩按照法国人的要求搜捕参加反洋教的民众,但其中供认不讳的所谓“真凶”只有七八人。曾国藩认为只杀几个人数目太少,难以使洋人满意。于是接着加紧搜捕,一定要凑够20人,为丰大业等20个洋人抵命。
曾国藩在天津一系列的动作,让参与斡旋的英国人、大清海关总办罗伯特·赫德感到难以置信。后来,赫德以一长串刺耳的词汇评价曾国藩:“优柔寡断”,“被评价过高的人物”,“与他的崇高声望名不副实”,“才能不过平庸而已”……一句话,在赫德看来,曾国藩老朽而昏聩,他对外部的世界一无所知。而曾国藩办洋务出身,深知国家积弱多年,目前无任何资格跟列强叫板,他只有牺牲自己的名誉去换个卖国贼的骂名,而保全国家的利益。事后,他在给慈禧的奏折中认为:“中国目前之力,断难遽启兵端,惟有委曲求全一法”。
1872年,李鸿章花了5年的心思为他的老师盖了两江总督府,这个在洪秀全天王府的基础上建起来的总督衙门,其奢华程度让从天津“骂声”中归来的曾国藩不断赞叹。这年2月27日,曾领衔上奏:促请对“派遣留学生一事”尽快落实。并提出在美国设立“中国留学生事务所”,在上海设立幼童出洋肄业局。
3月12日,曾国藩在午后突感脚发麻,曾纪泽赶紧扶他入书房,端坐三刻后逝世。在自己因为天津教案郁郁而终之前,处理的最后公务竟是派遣中国学生去遭国人痛恨的地方——留学。在人生最后的八年,曾国藩内心也纠结了八年,一个不喝酒、不抽烟、不玩女人的人曾经成功过,甚至成功到可以政变的地步,却又壮士断腕,明哲保身;他曾经退却过,甚至退却到可以放手的地步,却又宦海涅槃,备受重用;他从没有放弃过为国家奋斗的真诚,却在最后与“爱国”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