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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9月14日 星期三

    外语与好的文学

    王 路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9月14日   13 版)

        前几年听说有一个叫顾彬的德国汉学家批评中国文学,引起争论。他说一个作家不懂外语就不是作家,中国当代作家不会外语,看不懂外文原著,其对中国当代作家和文学的贬低显而易见。在我看来,顾彬这话显然是错的。不过我不是作家,也不搞文学研究,从没有把这道听途说的东西当真。

        近来中华读书报(2011年8月10日)用一个整版登了顾彬的一个讲话,题目挺吓人:“什么是好的中国文学”。这是一个形而上学式的提问,引起了我的兴趣。读过之后,印证了以上说法,也证实了我的看法。

        要说明“好的中国文学”,首先就要说明什么是“中国文学”。但是顾彬并没有直接说,而是谈了三个问题,第一个是“什么是好的文学?”。话题虽然转了一下,问题却没有改变:要说明什么是“好的文学”,必须说明什么是文学。不过,文中谈到文人、学者、作家,小说、诗歌、翻译,就是没有说明什么是文学。也许,文学是什么乃是自明的,无需多说,只有对我们这些不搞或不懂文学的人才成为问题。但是,顾彬明确谈到“无论是教授还是老百姓,我们不太思考什么是文学?什么叫文学?”,这似乎又表明,什么是文学并不是一个用不着说的问题。顾彬谈到许多文学,包括经典文学、网络文学、通俗文学、群体文学、80后的文学等等,他明确质疑网络作家的东西“真的能够叫文学吗?”,他还质疑一个法国女作家的书“是文学吗?”。同样的质疑也许可以用于其他种类文学作家的作品,于是我感到深深的困惑:若是没有“文学”标准,这样的质疑还会有任何意义吗? 

        也许,顾彬的重点在于说明“好的”文学,人们不必求全责备,只要获得关于好的文学的概念就可以了。那么什么是好的文学呢?顾彬说,“Shakespeare的是好的文学”。这个说法固然不错,也只有看过莎士比亚作品的人或知道莎士比亚的人才会明白它的意思。人们可以照猫画虎,说曹雪芹的是好的文学。但是我们仍然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文学。因为我们得到的是一个好的文学的例子,而不是一个关于好的文学的说明。

        顾彬说,“好的文学应该有它自己独特的风格”。这大概不能算是关于“好的文学”的说明。别的不说,上述几种文学大概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比如“网络的”、“通俗的”、“群体的”、“80后的”等等,否则,这些名头是如何得来的呢?但是这些独特之处能够说明“好的文学”吗?一如顾彬对网络作家的质疑,既然连是不是文学都成问题,再独特又有什么用呢?也就是说,没有关于文学的认识,独特性并不能说明好的文学。

        顾彬谈到一些中国作家的书在德国很畅销,他们的小说能够出几十万本。但是他认为,这些“人的作品都属于通俗文学。基本上不可能有教授、作家看他们的作品。德国最重要的报纸不会发表关于他们的书评。所以他们的作品在德国文坛好像是不存在的,只能在老百姓、在普通的读者中存在。”这里可以看出,顾彬承认这些作品是文学,尽管是通俗文学。他的话充满贬意,似乎意味着通俗文学不是好的文学。这个看法是不是有道理暂且不论,关键是他给出的解释。我很疑惑:教授、作家不看的作品是不是就不是好的文学作品了呢?换句话说,是不是只有教授、作家看的作品才是好的文学作品呢?我不知道什么是德国文坛,也不太了解德国老百姓,但是从顾彬的描述却隐约感到,这个德文文坛与德国老百姓似乎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它们好像不大关心也根本不屑于关心德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多年以前一些德国教授和我谈到他们读的一些中国作家的作品时,我还为自己没有读过而有些不好意思。因此我不太相信顾彬所说那几十万册书的德国读者没有教授和作家,也许我的德国朋友是被顾彬排除在“基本上”之外的。反正顾彬讲德国的事情,我们中国人听着就是了。

        顾彬说,“好的文学作品,需要很长时间写作。如果一个人不能等两三年完成他的作品,他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作家。”这样的说明牵涉到文学作品和作家与文学的关系,无疑比对文学的说明复杂得多。在我看来,即使能够说明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也不一定能够说明什么是(好的)文学;即便说明什么是(好的)作家,也说明不了什么是(好的)文学。至于完成一个文学作品需要多长时间,这似乎是一个实践问题,也是一个经验问题。但是竟然能够用它作为评判作家好坏的依据,(是否含有评判好的文学作品和文学的依据姑且不论),我感到不可思议。中国早就有七步赋诗的故事,熟悉欧洲文学的人也知道,巴尔扎克的许多作品写作都是有期限的,他绝不可能像顾彬所说的那样一天写一页。也许在顾彬眼中,曹植、巴尔扎克算不得好作家。当然,“不一定”一词也可以使顾彬将他们排除在自己的结论之外。不过,需要排除的人若是多了,这个论断还有什么意思吗?

        与这个论断相近,顾彬谈到一个写了一万首诗的人,然后说,“一个好的诗人不可能发表这么多。”诗人如何写诗,多长时间写一首诗,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但是这居然能够成为评判诗人好坏的标准!?陆游赋诗几万首,保留下来的也近万首,难道他不是好的诗人吗?

        顾彬谈论的另外两个方面与语言有关,而且是与外语和中文有关。文学与语言相关,大概是常识,用不着说什么。但是,若想围绕文学说明“什么是好的语言”,就不是常识,而是具有专业水准的问题了。遗憾的是,对于这样一个有意义的问题,顾彬仍然没有给以明确说明。相反,他的一些说法常常令人莫名其妙。比如他说,“80后作家的语言非常简单,我看他们的作品不用查字典。但是好的文学对我来说是一种挑战,比如语言方面的挑战。我翻译……的作品,他们的语言非常复杂,我不光要用字典,还会问中国人。我很喜欢这种挑战。”区别作家用语简单还是复杂,无疑是可以的。问题是,这也能成为文学好坏的标准吗?更成问题的是,顾彬区别语言简短复杂的标准竟然是他自己的中文水平:在翻译中用不用字典!?一个德国人,能够看中文翻译中文,我对顾彬还是钦佩的。问题是他以自己的中文水准作为评价文学好坏的尺度,这不禁令人瞠目结舌。用中国人的话说,这好像是在说天有一口井大,用西方人的话说,这似乎是在讲人是万物的尺度。早在两千多年亚里士多德就说过,从这话可以得出矛盾。即便如此,我还是想问,按照顾彬这个语言标准,老舍的作品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呢? 

        顾彬说,“我说过一句话,中国当代作家一般不会外语,也不愿意学习外语。有人讥讽我说,杜甫会外语吗?曹雪芹会外语吗?你不同意他们的作品是经典吗?我同意是经典,但是我谈的不是古典文学,而是当代、现代文学,区别很大。”这段话大概是回应此前中国学界对他言论的批评,也是在继续陈述他自己的观点。

        看得出来,顾彬这是在用区别古典与当代的方式为自己做辩护,大概也是对自己以前说过的话做出修正。因此,我们可以不必纠缠顾彬过去说了些什么,而围绕这里的引语进行讨论。让我把这个话题转换一下:一个好的中国(当代)作家一定要会外语吗?与此相关,不懂外语,就出不了好的(当代)文学作品吗?好的文学作品当然与好的文学有关。所以,这样的问题与顾彬所谈的题目其实是相关的。他大概也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迂回地谈论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而他隐含的结论则是,中国当代作家不懂外语,所以写不出好的文学作品,因而也就谈不上有好的文学。

        我觉得,这个问题的核心是要说清楚两点。一点是要说明什么是文学,进而说明什么是好的文学。另一点是要说清楚什么是外语,进而说清楚外语与文学的关系。关于第一点,顾彬没有说,我们也就不必多说。古典文学是好的,古典作家不懂外语,可见外语并不是好的文学的必要条件。于是我们的问题就变成一个不那么普遍的问题:外语是不是好的当代文学的必要条件?

        顾彬认为,欧洲人习惯了学习外语,他也提到鲁迅、林语堂、张爱玲等作家是懂外语的。由此他大概是认为,当代作家应该会外语。不能说主张作家学外语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对。但是我认为,作家学习外语是一回事,出好的文学作品则是另外一回事。欧洲作家懂外语,中国一些作家,比如鲁迅等人也懂外语,这是事实。问题是,他们懂外语是不是就可以证明不懂外语就一定不能出好的文学作品?在我看来,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它没有把这里的道理讲出来,它没有告诉我们,外语与文学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外语为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的必要条件。

        从外语的角度看,汉语与西方语言根本不同:它们不属于同一语系。顾彬指责中国作家不会和不愿意学习的是印欧语系的语言,而他所说的德国人所学习的许多语言,大概主要也是印欧语系的语言。文学有民族性,而它的民族性主要是通过其语言体现的。从民族性上讲,德国人与英国人、法国人的差异,和中国人与西方人的差异大概完全不同。同样,从语言上说,德语与英语、法语的区别,同汉藏语系与印欧语系的区别大概也不可同日而语。因此,同样是学英语,德国人和中国人却是根本不一样的。德语和英语都是拼音文字,有一个基本一致的字母表,许多词汇完全相同,许多发音十分相似,一些表达方式也大致一样,因此德国人学英语比较容易。但是,汉语是象形文字,与英语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中国人学英语完全是另起炉灶,重新学习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因此,学习外语,说得轻巧,对于中国人和西方人来说却有天壤之别。拿这作为对作家的要求,则完全是一种不平等的要求,它体现的其实是一种西方中心论。

        从公正的角度出发,我想,顾彬的批评应该修正如下:中国当代作家一般不会西方语言,也不愿意学习西方语言。这样就很容易如法炮制一个相似的论述:西方当代作家一般不会中文,也不愿意学习中文。(当然,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不是对。)若是这样来考虑问题,那么既然顾彬可以批评中国当代作家不懂西方语言,因此不会有好的文学作品,我们是不是同样可以批评西方当代作家不懂中文,因而不会有好的文学作品呢?我想,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仪式上,若是指责那些欧美作家不会中文,可能会被认为无理取闹。若是再暗含不会中文便不会有好的当代文学作品之意,大概会被认为不怀好意。当然,没有人这么做,即使懂中文的顾彬本人,也没有指责西方作家不会中文。

        语言是有民族性的,文学也是如此,因此人们总是把语言和文学连带一起说。人们还说,文学是有世界性的,但首先是它的民族性,强调的依然还是它自身的特点,这里固然包括地域、历史、风俗、人情、宗教、思想、文化,但是最主要的还是语言,即以本民族的语言把具有本民族特色的东西表达出来。因此,就文学创作而言,一个民族的文学与外语没有什么关系,至少没有或者可以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而且,越是独特的纯粹的民族文学,与外语就越没有什么关系。也正因为这样,英国文学讲莎士比亚,德国文学讲歌德,中国文学讲曹雪芹。人们不仅称赞这些作家对文学的贡献,而且赞扬他们对本民族语言的贡献。在这些作家的作品里,语言与文学达到完美的统一,由此也使一个民族的文学成为世界的文学。这些作品被公认为好的文学作品。

        顾彬称这些文学为古典,也许是刻意强调当代文学与它们区别。我想问的是,不考虑时代的因素,好的文学的性质难道就不适用当代文学了吗?难道好的文学会因时代不同而标准不同吗?考虑时代的因素,难道说对于好的文学,外语(且不分中文和西文)在过去不重要,而在今天却已经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了吗?这些问题无疑是可以讨论的,但是它们都会牵涉到什么是好的文学,并最终牵涉到什么是文学这样的问题。对于这些具有形而上学意义的问题,仅凭个人的经验,举一些例子来说明,是根本不行的,至少是远远不够的。

        我不反对顾彬主张作家学习外语,我也赞同作家学习外语。需要弄明白的是,学习外语对作家来说,对于出好的文学作品来说,究竟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具体地说,不学西语,是不是一定就出不了好的文学作品,因而就不会有好的中国文学?这里我很想问顾彬一句:你对德国作家提过类似的批评吗?比如,德国作家一般不懂中文,也不愿意学习中文;甚至,不懂中文,就不会有好的(当代)德国文学?我很好奇,不知道听了这话,赫塔·米勒会作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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