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扎米(114l—1209,又译内扎米)是古代波斯七大古典诗人之一(另六位分别是鲁达吉、菲尔多西、海亚姆、牟拉维、萨迪、哈菲兹),在波斯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这位出生于阿塞拜疆甘芝城(今译“占贾”)的诗人,他的作品对阿塞拜疆、伊朗、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等国的语言文学均产生过重要的影响,并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我国对涅扎米的译介并不多,20世纪80年代,中国出版有张晖译《涅扎米诗选》、张鸿年译《蕾莉与马杰农》与卢永译《蕾莉与马杰农》。卢永的译本系从俄文转译,“外国文学名著丛书”之一种,1989年,我曾从朋友处借阅过,对中世纪的这一个流行于阿拉伯世界的生死不渝的爱情悲剧印象深刻,更对涅扎米的诗句念念不忘。张鸿年根据波斯原文的全译本我没能读到。而我收藏有张晖译的《涅扎米诗选》,这本《涅扎米诗选》收录涅扎米抒情诗62首、“鲁巴依”诗体的四行诗55首、颂赞诗2首——分别为《爱情咏叹曲》和《咏暮年》,以及长诗《五卷诗》选译。涅扎米的主要作品《五卷诗》,包括《秘密宝库》、《霍斯陆与西琳》、《蕾莉与马杰农》、《七美人》和《亚历山大书》,其中除了短篇劝诫故事集《秘密宝库》,其余都是长篇叙事诗,而以《霍斯陆与西琳》和《蕾莉与马杰农》使他成为长篇爱情颂歌的魁首。
涅扎米这位1141年出生于甘芝的伟大的波斯诗人,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占贾来自于波斯语“ganja”,意为“财富”,旧译甘芝。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位于今日阿塞拜疆共和国的西北部,是该国的第二大城市。它曾经是阿拉伯人建立的沙达迪扬王朝的都城(951)。随后不久,即被突厥人的塞尔柱王朝所统治。
但在涅扎米在世时,这里属于波斯,诗人的著作也都是用波斯文写成,所以伊朗历来将他看作是自己的诗人,我国的学者中,虽有受苏联影响而称其为阿塞拜疆诗人者,但更多的还是认为他是波斯诗人,这应该是比较准确的。
涅扎米作品中有关中国的传说
涅扎米是一个博学的诗人,有趣的是,他不仅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收集了大量近东地区的民间故事,而且对中国进行了多处的描绘,表达了诗人对中国的向往与对中国文明的赞美。他的中国传说来源有自,因为无论在安息国时代还是在大食国时代,中国从隋唐到两宋,都与波斯地区有着频繁的交往。在涅扎米的抒情短诗中,就可以读到大量的有关中国的传说:“苍天啊!和田的姑娘,有怎样娇媚的面容?”在这首《抒情诗·第二十八首》里,诗人用大量华丽的文字赞美了和田姑娘的美丽,表达了他绵绵深沉的爱情:
她转盼若笑脉脉温柔,
有蔗糖般的蜜意柔情;
若写进涅扎米的诗里,
不知怎样地情趣横生。(张晖译)
新疆和田与当时的波斯在文化与经贸上有着直接的交往,诗人涅扎米虽一生除了去麦加朝圣外,从没有离开他的故乡甘芝,但他对中国却有着美好的感情,他在另一首抒情短诗中唱道:“和田麝香的芳菲,一嗅就能使人痴迷。”(第二十六首)他还在“卡斯台”诗体的颂赞诗《爱情咏叹曲》中写道:“合塔与和田的丽女啊!不要将我嫉恨怨痛;也不要让我用悲苦的长袍,来包裹我这可怜的心灵。”古代伊朗称我国新疆北部为合塔,和田则在新疆的南部。在这里,诗人幻想着自己的情人是来自中国的姑娘。
关于中国的传说,涅扎米在他的多部长诗中都有描绘,尤其在他的历史长诗《七美人》与《亚历山大书》中。《七美人》也叫《七座宫殿》或《别赫拉姆书》,故事来自《列王记》有关萨桑尼王朝时期别赫拉姆五世(420—438)的记载和有关他的传说。别赫拉姆五世在也门接受也门国王的抚养期间,受到也门国王曼扎尔的教导,跟从他学会了阿拉伯、波斯、希腊三种文字,以及天文、星象等各种知识。当老国王去世后,国内动荡,别赫拉姆通过与狮子搏斗,夺回王位。在他执政初期,英明果敢,治国有方。他有一位王妃,名叫法特涅,诗中说她是来自中国的美女,有一天,别赫拉姆外出狩猎,随身带着她,他向她吹嘘自己的箭术有多厉害,诗中写道:
国王问这中国美女:
“你可看到我的射技?”
答道:“正像‘熟能生巧’这俗谚,
熟练了就没有什么困难。
尽管看来困难重重,
熟练以后不难战胜。
国王能用一箭使蹄触头,
他人经过训练同样能够。”(张晖译)
中国美女的回答使国王非常愤怒,他竟要将她处死,王妃对执行的上校说,七天后国王必后悔,如果那时他还想杀她,再执行也不迟。于是上校将王妃安排在自己的别墅。七天后国王果然后悔,流着泪怀念忠言逆耳的王妃,于是上校将王妃送回,国王将她立为王后并赏赐了上校。这时,中国皇帝带着大军前来,穿过中亚进攻霍拉桑。别赫拉姆军队节节败退,后来别赫拉姆带领三千精锐偷袭中国皇帝的营房而大获全胜。接着他召来七个国家的七个公主,并分别为她们建造了七座宫殿,他在一个星期中,每天去一座宫殿,拜会一位公主,每当酒酣耳热之际,都要求公主讲一个故事。这七位公主分别来自伊朗、中国、印度、花剌子模、罗马、玛格拉伯·沙赫(指欧洲中部)与苏格拉伯(指土耳其与保加利亚一带)。其中,在一个晚上,在黑色的宫殿,一位穿着黑色礼服的印度公主,向他讲述了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最后,中国皇帝派来信使与他讲和,他也不再耽于酒色,将七座宫殿都捐献给了祆教。在这首长诗中的中国,是一个并不遥远的,却是神秘而强大的国度。
涅扎米的长诗《亚历山大书》分上篇《光荣篇》与下篇《幸福篇》,上篇塑造了亚历山大作为征服世界者的大帝形象,下篇则将他塑造成先知的形象。在这上下篇中,都分别描写了有关中国的传说。在上篇《光荣篇》中,涅扎米描写了亚历山大大帝在征服了波斯大流士后,来到印度,从印度他翻山越岭来到中国,通过与中国的谈判建立友好往来的关系:
国王宴请中国皇帝,
两个“太阳”并坐一起。(张晖译)
在这一章里,诗人特别描述了一段中国与罗马画家斗技的故事,赞美了中国工艺的精湛:
罗马人的绘画饮誉国际,
中国人的才智举世无双。(张晖译)
另一个篇章《有关摩尼绘画的传说》则描写了摩尼千里迢迢到达中国的传说。摩尼教为公元三世纪中叶波斯人摩尼所创立,是一种将基督教与伊朗马兹达教义混合而成的哲学体系。基督教神学家奥古斯丁最初也曾加入这教派,成为前后长达九年的“摩尼教徒”,后来奥古斯丁争脱而反驳摩尼教。在唐朝时,该教曾传入中国,发展混合有道教、佛教、白莲教等成分,又称明教,尊张角为教祖,敬摩尼(或译作“牟尼”)为光明之神,并崇拜日月。我国的明朝政权即脱胎于这个宗教组织。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摩尼曾到过中国,但有这样的传说,诗人涅扎米写道:
据说摩尼的画技十分高超,
他曾作为先知到中国传教。(张晖译)
涅扎米在这节诗中描写了摩尼到中国传教,要展现他的画技,却因打水时不慎打碎了水罐,一气之下,在水面上画了一条死狗而弄污了满池的清水,于是人们倾倒在他的魔法下,纷纷信奉了摩尼教。
而在《亚历山大书·幸福篇》中,涅扎米讲述了一个《关于阿尔史米德斯钟情中国美女的传说》。阿尔史米德斯(公元前287—前212,今译“阿基米德”)是古希腊的著名哲学家,涅扎米在这里虚构了关于阿尔史米德斯年轻时求学的故事。他因为眷恋中国美女而心猿意马,荒废了学业,老师为了教育他,让美女吃下了一剂泻药,致使朱颜尽褪,面黄肌瘦,变得丑陋不堪,而阿尔史米德斯仍思恋她:
直到妩媚的“天仙”远逝,
青年人才不再神乱心痴。(张晖译)
涅扎米的诗歌文字华丽考究,比喻想象非常丰富。虽然当波斯被阿拉伯征服后,安息王子曾流亡唐朝,但诗人涅扎米却从没有到过中国,他所有的对中国传说的描述,都是基于他丰富而瑰丽的想象。在他的诗作中,涅扎米的中国是那样美好、富饶,勤劳的人民勇敢、聪明,中国的美女不仅心地善良,而且具有坚毅的性格与超群的智慧。
涅扎米的爱情悲歌《蕾莉与马杰农》
我说:“请不要让我的心儿冰冷,
吻我吧!请不要使我感到苦痛。”
当她的双唇贴向我时,说:“吻吗?”
我十分欢欣,她却面颊羞红。
——涅扎米《鲁巴依·第42首》(张晖译)
涅扎米的爱情颂歌,似乎从来不曾因为无谓的挂碍而有所畏缩,正如他在叙事长诗《蕾莉与马杰农》中对爱情的描述,那至诚的同情、纯粹的信仰、人格的力量、彻爱的泪光,如此温存地抚摩着我们内心的渴望与创伤。他的一生孤傲清贫,却为我们留下了永恒而丰厚的精神财富。那些精彩的爱情咏叹与悲剧故事,真是催人泪下。多少世纪以来,人们沉醉在他的叙述里,在他动人的歌声中感到了人性、自由的力量,灵魂的撞击就这样开始了。
蕾莉与马杰农的爱情,是流传在阿拉伯民间的动人故事,历代诗人多有吟诵,但在涅扎米生花的妙笔下竟表现得惊心动魄,成为波斯文学史上抒情叙事诗发展的高峰,也成为涅扎米诗歌创作中的王冠。长诗《蕾莉与马杰农》是诗人倾注了全部心血写出来的作品,他说,他要“这本诗册的魅力胜过几千本书”(《蕾莉与马杰农·序诗》,卢永译)。他还在《序诗》中通过长诗订货人的使者沙赫的口吻写道:
醒醒吧:快从你甜蜜的梦乡清醒。
为我们创造奇迹吧,你才华超群。(卢永译)
涅扎米的《蕾莉与马杰农》被誉为“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但情节上似乎更像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属于两个部落的一对纯情男女同窗共读,依依相恋,却遭到家长的严厉反对,最终酿成长歌当哭的悲情结局——在东西方不同的文学领域出现这三部有着类似情节的作品,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值得后人研究。
也许欧洲的诗人们更乐于相信爱情必胜的力量,更乐于将悲剧放置在爱情的欢乐气氛里,驰骋在美丽的幻想中。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便是如此。但发源于亚洲专制社会的爱情,却有着明显的不同。诗人通过马杰农的发狂来向世人提出控诉与悲愤的抗议,将他那个时代严酷的现实触目惊心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涅扎米巧妙地将爱情的幸福与痛苦掺和在酒中,不露痕迹地将花结成了果实。涅扎米悄悄地在作品中沟通了现实与信念的冲突,将一个意料之中的悲剧深刻地烙印在人类伤痕累累的记忆之中,正如尼采所说的,“在那悲剧式的生活中你必将得到补偿”。
可贵的是,涅扎米通过马杰农这一形象,以隐喻的方式很具体地表达了他鲜明的观念,提出了人生价值与个性解放等重大的问题,从而成为波斯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作品。他对人性解放的歌唱,他对个性自由的觉醒,竟比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兴起早了300年,在东方的天空照出了一片曙光。
涅扎米,用真诚的泪光洗去耻辱,用宽容的心怀鄙视压迫,用忏悔的目光熄灭残忍的火焰。
所有我在慷慨人世看重的东西,
我知道、牢记的一切——都随风飘去。(卢永译)
无论爱情、死亡、战争、苦难,我们都能够从中看到现实、理想、宗教与信仰。而无论涅扎米的这篇《蕾莉与马杰农》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毕竟,这爱情的悲歌,是深深烙印在了我们的心中,多少世纪以来,这凄婉的歌声总在我们的星空上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