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已故世界级青年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在认识她丈夫、乐队指挥巴伦勃姆的时候,他对她说:你是一个艺术家?你的头发颜色太淡了!
杰奎琳有着一头金发。
巴伦勃姆来自以色列,他一定对黑发人的艺术本能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敏感,知道那是血液里的东西。
杜普蕾后来果然早夭。
我想到这些的时候,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正摊开两本诗集的中译本(李双志译):《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在头发打的结中住着一位女士》。作者:赫塔·缪勒。
说实话,我也跟巴伦勃姆一样,看人先看长相。
还没读过她的作品,我就开始注意缪勒那一头东欧人的深色头发,隐蔽、浓密、不见底,她的眼睛里忽闪着代表反骨与内敛并举、又明又暗的光,疏离、防范。
弱不禁风,极为敏感,一开口,诗意的力量如脱缰的野马!这正是赫塔·缪勒给德国记者留下的印象。
对我来讲,她看上去跟那些头发暗淡、眼神平和的德国人多么不一样!
赫塔·缪勒以小说和散文闻名,她写作的主题是齐奥塞斯库极权统治下的罗马尼亚。可是,200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词讲得明明白白:用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坦诚,描述了无所寄托和无依无靠者的境遇。
所以,缪勒首先是一个诗人,尽管她出生在一个后奥斯维辛时代。诺奖仍然颁给诗人!
《你带手绢了吗?》,这是她去年在诺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说词。乍看之下,真是不知所以然。我发现,几乎所有她的获奖演说都在一开始让人感到不知所以然。如果对于奖项的重要性没有什么认识,一般人可能还会忽视这些“拐弯抹角”的演讲:缪勒总是远兜远转地把她想要表达的意思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结构渐次加以呈现!
这是何等的诗意,又是何等用心呵。
“你带手绢了吗?”引用了两首缪勒自己创作的拼贴诗,这里摘引其中的一首:
我心底茁壮成长的玫瑰
想到像筛子般没有灵魂的人
而掌权的人却问:
谁能成功控制你们
我说:拯救你的面皮
他咆哮着:面皮
不过是一块破布,一块被蹂躏的绢布
它可没有心智
“我希望我能为所有那些每一天都被各种极权统治剥夺了尊严的人们说一句话。”缪勒在演讲的最后这样总结道。
中国人可能一听就明白了,当谈到“面皮”和尊严,尽管在她那里,我想那一定是更为严肃的一个话题。
一个人如果想在那样严肃的话题上开拓诗的疆域,她首先要有政治的头脑,其次要有非凡的诗艺。
缪勒两者兼备。此外,她还拥有属于自己的、诗的“拼贴工艺”!
说来令人唏嘘,这种诗的“拼贴工艺”并非她的原创,秘密警察早就开始使用它了,那些人从报纸上将字和词剪下来,然后在一张纸上将它们拼贴成一封匿名信。收到这种信的人会惶惶不可终日。
可以想象,缪勒也曾经收到那样的信件。它们在她心里引起的恐惧一定有着深深的刻痕。所以,这样的拼贴方式本身就是一再地回到过去、一再地触摸伤口,但其言说方式却是沉静和缄默的,既公开又隐秘。
2005年,她出版了上述两本诗集中较新的那本《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这是一本彩色拼贴诗画组合读本(Collage)。一眼看去,很像一本儿童画册。
这白蜡树我认识它
有白天边沿 和溜动钱包 钱包
有两个轮子 还认识
在圆形目光里 那
依旧不变的正方形 如果没有人
看 那我们就一头
扑地 交换皮肤
这样的想象力可谓奇特,它在讲些什么呢?评论家和读者一样莫衷一是。
按缪勒自己的话来讲,那是她收藏的“词语宝藏”的又一次集中展示。自1995年以来,她已经先后出过几本同样风格的诗集。人们说,她把罗马尼亚语的感觉带进了德语,再一次拓宽了德语语言的疆界!
据报道,在柏林缪勒的寓所,房间里到处摊放着她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条和词条,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词的作坊”。她要为她的书找寻最有孕力的词!
幸好 有这只驴子 它叫呼呼
牛蒡 卡提 马丁 小条儿 康斯坦汀 桃桃
和 索菲亚 在脖子里有那部
我给佩戴的机器 在牙齿里 有那张白色的
方向图和绿色
在每一个膝盖里 有一个针线包 在肚子里
有一个床头柜 而柜子里摆着那
街道 遗留物 的回声
它在触碰时 重量几乎有
二十公斤
这些词语组合在德语里读起来真是朗朗上口,通篇如此,就像孩子在牙牙学语!文学书里恐怕找不到那样的词,它必须来自报纸,来自日常的语言。“最富有诗意的词最不晓得自己是多么地富有诗意。”缪勒曾说。
如果了解她的诗学观点,知道她是反对为语言而语言的,也许就会更加纳闷,它到底在讲些什么呢?
耐心的读者会发现,《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没有任何情节,就像她在2000年出版的另一本诗集《在头发打的结中住着一位女士》一样,作者再一次“艺术地”带着一片儿童般天真的舌音和眼光,却难以抑制地传达出她对这个几近荒谬的世界许多怪象的印象组合,而在《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里,这些组合造成的间离效果甚至更为突出,它们像潮水般地向我们涌过来!
妈妈的蛇状卷发辫子
爸爸的肥皂泡腺肿瘤
我用 草 把沙发填满
围绕在房子四周的 是一些真空
所有铁路栅栏都成双成对
所有黑莓都长毛
所有苹果都亮秃秃
而我再一次照见我自己
在山羊的 冰眼睛里
(摘自《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
而之前,
告别 是一个苹果词
这么盲目而圆地
滚动起来
鼻子 拉着那行李箱走开
没有什么其他理由
除了它们 想活
(摘自《在头发打的结中住着一位女士》)
真是令人异常悲哀,这哪里是一个孩子的眼睛所能看到的世界?看来,这个“词语的收藏家”并不会无缘无故地收集词语,她有自己的“内心律动”,并且总是按照那样的律动排列和组合她的诗句。
结果就是,只有赫塔·缪勒才能写出那样的诗!
这座港口城 有冒着泡泡的 水肚子
有西瓜瓤做成的天空 有乡间路
给侧轨用 有一座信号塔?而没有逆向轨
有满满一嘴的风
有一驼背 玉米
关起来那么高 射出来那么绿
......
(摘自《托着摩卡杯的苍白男人》)
这是一幅画,还是一个隐喻?
这样的场景被突然切入,犹如蒙太奇一般,诗集从词语的拼贴一再地跃入场景的拼贴!一种经由“剪辑”而产生的诗就此诞生。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想象,缪勒来自一个农村的环境,那里原来的一切:词与物之间的关系是牢固的……
我想起了缪勒的诗学观念里至为重要的一环:虚构感知。
她在自述《魔鬼在镜子里。感知是怎样虚构的》一文里认为,记忆的真实需要通过虚构来达到。在一个极权社会里,个人体验被剥夺,现实的感知被权力和意识形态所操纵,而虚构的感知是一种个体的、诗意的认知方式,是一种反抗趋同的姿态。
北京大学德语系胡蔚在《政治·语言·家园——赫塔·米勒的文学观》一文里指出,在缪勒的文字世界里,首先被颠覆的是整体性的宏伟叙事和纵观全局的视角,自我与世界的感知存在于每个支离破碎的瞬间。
我感觉,这些瞬间在她的诗里比在任何其他作品里都更为集中地得以展现。她的诗是全部作品中“最混沌”也“最坚硬”的部分,不透明,却充满了预感,天真和梦呓交替出现,实验性和颠覆感双重显现,它最核心的秘密也许正如她的前辈、罗马尼亚裔德语诗人策兰(Paul Celan,1920—1970)在《我仍可以看你》一诗中所描绘的:
我仍可以看你:一个回声,
可用感觉的词语
触摸,在告别的
山脊。
你的脸略带羞涩
当突然地
一个灯一般的闪亮
在我心中,正好在那里
一个最痛苦的在说,永不
(王家新译)
这是一个悖论?是的。它来自生活。
因为词语与它命名的对象之间是那样一种天然的隐喻关系,并非完全一一对应,它们之间存在着“空隙”,不是所有的意义都可以言说,正所谓“言不及义”。而词与物之间的“空隙”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不存在的。
在缪勒看来,她的种种文字努力,都是将人的思想引向语言不可及的地方,是为了捕捉不可言说之意。
这一切,又会给翻译带来怎样的挑战?
你脸上的每一个词,
都对那恶之圈有所知晓
却不说出来
这,就是她在诺贝尔奖获奖演说中为我们揭示的全部秘密。
诗意,缪勒知道,并不令人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