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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1年03月30日 星期三

    山友与教婆

    ——兼说沈从文与林徽因与冰心

    陈学勇 《 中华读书报 》( 2011年03月30日   14 版)

        《沈从文全集》录入1931年11月13日沈从文致徐志摩信,这是沈从文写给徐志摩的最后一封,第七天浪漫诗人即做了古人。信中有这么两段话:

        你见“山友”为我问问要一张画,难道不行吗?

        我这里留到有一份礼物:“教婆”诗的原稿、丁玲对那诗的见解、你的一封信,以及我的一点□□记录(按,□□原如此)。等到你五十岁时,好好的印成一本书,作为你五十大寿的礼仪。

        近来我心里很灵活,手下很笨,所以写不出什么文章,预备两个月写一个短篇,预备一年中写六个,照顾(按,疑是愿字或为衍文)你的山友、通伯先生、浩文诗人几个熟人所鼓励的方向,写苗公苗婆恋爱、流泪、唱歌、杀人的故事。不久就有一个在上海杂志上出现,比《神巫之爱》好多了。

        “山友”与“教婆”是哪两位呢?全集编者没有加以注释,尽管像“浩文诗人”这不算太过生僻的名字也已注明是邵洵美的笔名。难道是编者不明底里?抑或故意隐讳?“全集”的主编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应该是知情的,那么属于后者了。

        既然信里称“你的山友”,显然是和徐志摩很近乎的人,然而这个指称从未在徐志摩的文字里出现过,在沈从文的信中亦为鲜见。她便是林徽因,这一年林徽因患病在京郊西山疗养,沈从文随徐志摩等上山探视过她。休养山中的病人,很可能熟人间便“山友”这样叫叫吧。或者并无人叫,仅仅在沈和徐之间会意的代指。作此推定的依据,此时沈从文交往的友人里,擅长丹青者有凌叔华和林徽因,还有关系略疏的苏雪林。但苏雪林人在武昌,要她的画作可就近托请同在武昌的凌叔华,无需绕到北平劳驾徐志摩再绕回武昌。凌叔华更应排除了,两人原就很熟,沈从文结识徐志摩还是她的介绍,前不久沈从文任教武汉大学,“在校无事,常到叔华家看画”(沈致王际真信),如托请旁人索画纯属多余、见外。惟有林徽因,她1930年底才从沈阳移居北平,沈从文与她是初识,而题款赠画乃交谊程度的显示,他们还未到这份上,直接要画惟恐冒昧。虽然此前林徽因为沈从文的小说《神巫之爱》画过插图,但是配图和题赠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也许就是有过配图一事,羞怯的沈从文得以借此进而索画,他以为这才不至于唐突。沈从文的信写在青岛,他刚去山东大学教书,那时徐志摩在北大讲课,请徐就近代为求画是很自然不过的事。读者知道沈从文喜欢画点素描,却未必了解,这时候他正沉浸在当画家的美梦里。他对朋友说:“我倒并不忘记廿年后成画家的希望,我若在廿年后能为自己画像,作书封面,就大满意了。”(沈复王际真信)

        再确认谁是“教婆”,这要稍许多费些劲,需一步步锁定。她应该是与徐志摩有过从的写诗的女性,哪怕不一定是诗人。过从的女性里,没见过沈性仁写诗,凌叔华、袁昌英也都没有发表新诗,当然不是她们了;陈衡哲、苏雪林在新文学头几年都发表过一些,此时差不多洗了手,也不会是她们;好像有人猜测是方令孺,更其不是。她虽年岁较大,靠近“婆”字,可是她的诗稿如何落在沈从文手中,如何引得丁玲的评论,颇费猜疑。方令孺刚在青岛离开仅数日,何不当面有请?最为直接的否定是,这封信里就说到此事,而且直呼其名,信里说过方令孺性格弱点后有一句话:“为了使她心情同年龄相称,她倒是真真需要‘教婆’教训一顿的人。”明明排除在外了。剩下的便是林徽因和冰心,林刚在诗坛起步,谢则过了写诗高潮。恰是这二位,沈从文代丁玲创办的《北斗》约请她俩供稿,这个杂志的创刊号同时发表了林徽因的《激昂》和冰心的《我劝你》。沈从文这才可能留存其诗稿,丁玲也才可能有所“见解”。两首诗歌发表时间距沈从文写此信只有不过两三个月,似也用来可佐证。林、谢二人必居其一,又应排除的是林徽因,因为信里已经称她“山友”。锁定冰心还在于,其一,这一阵沈从文与冰心往来较多。他在冰心家摘过一朵花附在信里寄给羁留美国的朋友,数月前在另一封信里给这个朋友报告:“冰心也为老爷生了儿子。”其二,冰心就读的中学、大学皆由教会主办,她又喜欢在作品里作爱的说教,送她这个戏谑的雅号不算悖乎情理的推想。

        由“山友”和“教婆”,我联想到沈从文与林徽因与冰心的关系。起初,沈从文多接近于冰心,相识的时间较久,她性格也不似林徽因那么直露锋芒。这一年沈从文写文章高度赞颂冰心的文学成就:“十年来在创作方面给读者的喜悦,在各个作家的作品中还是无一个能超过冰心女士。”(《论中国现代创作小说》)不过对她的创作并非没有微词,也是这一年,他私下说道:“冰心则永远写不出家庭亲子爱以外。”(复王际真信)语气略含调侃。林徽因光彩逼人,加之林长民的女儿、梁启超的儿媳这身份,“乡下人”沈从文不能不带着几分仰视,但同时也更具吸引力。《沈从文全集》留存了沈氏大量书信,辑为九卷,多达千余封。最早的一封,正巧是一枚印有林徽因与泰戈尔在先农坛合影的明信片(那次泰戈尔访华的照片很多,至今未见“出土”这一枚。想是它不够完整的原因,边缘被焚去一块,可惜之至),“最早”虽纯属偶然,但怕也不全是无缘无故。随着相处日久,沈从文与林徽因友情进展很快,当然是才女也看到了小说家的非同寻常的才华,还有他与众不同的朴实。两年后沈从文结婚,林徽因和丈夫馈赠了百子图锦缎床罩,婚房顿时生辉许多。年长两岁的沈从文还会像弟弟似的找林徽因倾诉苦恼和委屈,他将她引为知音。林徽因避居四川乡下,重病在身,仍兴致勃勃与人谈论《边城》,说及小说里的精彩处,忍不住感叹,这才是小说!沈从文闻及此事,认定林徽因是他“最好的读者之一”。(致陈从周信)晚年他又说,“思成夫妇也是一生最好朋友之一。”(致陈从周另一信)林徽因逝去多年,文革期间沈从文在金岳霖住处偶然遇见外地回京的梁从诫,念及故人,她专为请梁从诫夫妇、梁再冰夫妇吃饭。事后感慨,“再冰瘦得眼已下陷,和她妈妈老时相近。”他对林徽因的友情绵长至下一代。

        沈从文与冰心却似乎渐行渐远。起因不甚了然,不过从冰心的交游看沈从文对他们的好恶,或许寻得一些蛛丝马迹。梁实秋与冰心私交不浅是读者熟知的,但沈从文很是嫌忌他,声言“至于梁实秋这个人,我始终并不和他有什么友谊。”(致孙玉石信)梁实秋曾经化名“灵雨”撰文批评林徽因一首诗看不懂,沈从文立即致信胡适,告状“那文章却实在写的不大好。”冰心看不惯徐志摩:“他生前我对着他没有说过一句好话……我和他从来就不是朋友。”(见冰心致梁实秋信)而沈从文心里徐志摩是一见如故、终生不忘的性情人。这褒贬的交错,很可看出他与她的取向差异,就无从推想两人像林徽因似的推心置腹交流了。以上有点捕风捉影的话,则抗战阶段冰心有件事确确实实令沈从文不满。他当时即写信告诉施蛰存:“ΧΧ作参政,实因走内线,与宋庆(应为美字)龄攀同学,宋拟利用她办文化。结果,如说与文坛有关,恐不是光彩,近于ΧΧ。虽说办文化事业,末了恐不外与梁实秋、熊佛西诸老友办一杂志,装点装点而已。”前一个ΧΧ显然是全集编者为贤者讳(后一个ΧΧ似一形容词,非人名),知情者不难看出这人是冰心。这里不去理论冰心出任参政员、与宋美龄往来的功过是非,可是它在知识分子中引起了非议。林徽因向美国友人费正清、费慰梅夫妇流露过有节制的讥讽:“但是朋友‘Icy  Heart’(按,指冰心)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如果说因为林徽因与冰心有前隙才出此语,那么吴文藻、冰心的朋友陈伏庐该持客观态度的,他目睹冰心夫妇越来越靠近政界,便作画《红竹图》相赠,以示劝谏,特将通常的墨竹画成全身通红,并题句:“莫道山中能绝俗,此君今已着绯衣。”沈从文以为冰心不耐寂寞,想着林徽因身处僻壤、坚守清苦,他的情感天平如何,不言而喻。

        沈从文与林徽因与冰心相处,一亲一疏。开始,他于前者多有钦羡,对后者不无亲切。以后,前者渐趋莫逆,后者少有发展,敬而远之,单阅读他们的公开文字是不易察觉的。1953年沈从文经受“三反”“五反”运动,奉命上交一份“交代社会关系”材料,其作家关系这部分开列的一串名单里,有冰心无林徽因,在较熟的同事中,有梁思成、金岳霖等,亦无林徽因。其他重要社会关系,竟有台湾的胡适和死去的徐志摩,仍无林徽因。何以这么交代,颇费猜测,但我不作亲冰心疏林徽因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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