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莫斯科返回北京之前,我有两个采访计划要完成,一个是采访吉尔吉斯笔会主席、草原美女达尔米拉·蒂勒普贝尔根诺娃。我不仅如期完成采访,承蒙戴新伟兄推荐发表于《南方都市报》,还翻译了几首她的诗歌,并用书法写成赠送给她,她好喜欢!
另一个采访对象是乌克兰敖德萨的青年女作家、戏剧家和诗人安娜·亚波隆斯卡娅(Анна Яблонская,本名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马舒金娜,以下简称安娜)。俄罗斯笔会的会友都说安娜是乌克兰海港女神,但由于时间匆忙,我们尚未谋面,原计划今年春天她再来莫斯科时完成采访。然而2011年1月24日,莫斯科时间16时32分,多莫杰多沃机场发生了自杀式炸弹袭击。我万没有想到,在官方发布的机场夺命书里,竟然有安娜的名字!
安娜于当日下午16时5分,从敖德萨飞抵莫斯科南部多莫杰多沃机场。她此行是来参加俄罗斯著名的《电影艺术》杂志当日举行的“2010个人事业”编剧竞赛大奖的颁奖仪式。我拨通了《电影艺术》杂志总编辑丹尼尔·东杜列(Даниил Дондурей)的电话,他声音低沉地告诉我:“我为了给安娜一份惊喜,事前没有告诉她,她就是我主持的2010年俄罗斯电影剧本竞赛大奖获得者!”
1月24日,丹尼尔迟迟不见安娜的踪影,开始还以为她在机场被海关耽搁了。俄罗斯的机场海关时常因为技术故障和人为因素耽搁乘客出关,而且从来不做任何解释。颁奖大会的另外一位负责人告诉我,安娜到达多莫杰多沃机场后,曾经从抵达大厅打过一个电话,说她领取行李之后,很快就乘出租车前往市内领奖。
经查,安娜打电话的时间大约是16时10分至16时20分之间,她所在的位置,就在多莫杰多沃机场国际抵达厅行李传送带附近。我在最近五年里多次从希腊和乌克兰飞抵莫斯科,都曾在这个厅里等候领取行李。那是一个狭长的大厅,有多个行李传送装置,由于机场素来管理混乱,乘客很难有秩序地排队,蜂拥而上和相互推搡的现象很常见,由此可见人弹把炸点选在这个国际到达厅,事前是有考量的。通话后大约10至20分钟之后人弹引爆炸弹,安娜和其他34人一同遇难了。此后颁奖大会负责人曾多次拨打安娜的手机,再也无人接听。
丹尼尔开始坚持安娜不到场不颁奖,因为本期大奖是颁给安娜的,她的新剧本《异教徒》(Язычники)在俄罗斯文坛引发巨大的反响,很多导演都争着将它搬上银幕。直到当晚19点30分,实在等不到了,才宣布仪式开始,并请人代安娜领取大奖。
我和朋友们知道噩耗,还是从莫斯科著名编剧乌卡罗夫1月24日午夜发表的博客上。他写道:“大约在半夜11点,安娜的丈夫阿尔焦姆从敖德萨打来电话,他在电话中只带着哭声说了一句话:安娜没了。他和他们的女儿玛莎还在安娜的飞机起飞之前去送行。后来我才知道,也许是联邦安全局,也是警察局的人,用安娜的手机给阿尔焦姆打了电话,通报了噩耗。而那时安娜的遗体就躺在那冰冷的水泥地上。”
安娜是乌克兰俄语作家,早在中学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是乌克兰南俄作家协会会员,乌克兰文艺家协会敖德萨分会会员。她在俄罗斯享有很高的知名度,被称为“最具天赋的青年编剧之一”。此前的2004年,她曾获俄罗斯“文学批评”大奖处女作新人奖;2005年,获得“欧亚-2005”剧本大奖赛金奖;同年,她还获得国际戏剧编剧大奖——“自由剧院”奖;2009年,由她编剧的话剧《某处近旁》在莫斯科实验剧院上演,大获成功。
丹尼尔在接受我采访的时候说:“我有种感觉,安娜会在戏剧、电影方面大展前途。剧本《异教徒》的成功就是一个证明,她的早逝,是俄罗斯文化的一个重大损失。”
莫斯科著名戏剧批评家巴维尔·鲁德涅夫(Павел Руднев)说:“安娜·亚波隆斯卡娅因为她的作品《摄像机》、《熨斗》、《大海通道》、《遗忘的收音机》等作品而蜚声剧坛,她的名字对俄罗斯而言,既是当代新戏剧的代名词,也是当代俄语女作家的代名词。”
《莫斯科共青团报》说:“作家安娜·亚波隆斯卡娅遇难——恐怖主义不仅掠夺人类的生命,还毁灭俄罗斯文化的未来。”
我终未能见到安娜,我问见过她的俄罗斯作家,安娜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们说,她是个娇小柔弱的女人,个性既开朗快乐,也古怪又奇特。她知道莫斯科很多人都喜欢她,但是也时常自卑,因为自己毕竟是个外乡人。
安娜走了,冥冥之中与上天有关。据安娜的丈夫透露,安娜本应于2010年12月17日飞抵莫斯科与导演讨论剧本《异教徒》,但是敖德萨当天狂风暴雪,能见度为零,敖德萨那唯一的小机场被迫关闭,使得安娜无法成行。12月21日,她就在自己的博客中写下了这样的话:“我觉得,我的生命所剩时间无多了。”12月27日,她在博客中谈到2011年的创作计划时,莫名地说起了很久以前曾去托尔斯泰庄园谒拜陵墓的事,她想在2011年将俄罗斯经典文学搬上舞台。最后她写道:“让我们为人们的彼此信任,为临终前的忏悔而干杯吧!”
安娜生命两端的机场——敖德萨机场和多莫杰多沃机场,都是我曾经多次旅行的起点和终点。莫斯科多年来恐怖爆炸事件频发,我有幸躲过三次,第一次是普希金站地铁通道爆炸,我回京度假;第二次是文化公园地铁人弹发飙,我回京过年;这是第三次,我在北京公干,遥望着多莫杰多沃机场升起的罪恶硝烟,却无从破译这位天才美女作家的生命密码。就让我把安娜罹难前的最后一首诗翻译成汉语,让我们一同倾听这位敖德萨缪斯的心音吧。
很快就是节,节就要当节过
作者:安娜·亚波隆斯卡娅
(1981.7.20-2011.1.24)
翻译:孙越
雨和其他化学的,自然的现象
你看着这东西想,一切都会变
你期望,雨如过氧化氢那样起作用———
你用雨浸湿伤口,等着伤口鼓起泡沫
你向树木和苍穹索要标记
你数着消失在门洞里的猫
布谷鸟和海鸥的欢叫,你徒劳地等待
你想,也许明天,假如不是今天的话
财务部会陷入混乱,痛苦,矛盾
千篇一律的记号变幻多端
合理得如幽灵鬼幻。雨,下个不停
很快就是节。节就要当节过
(标题为编者所加,原诗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