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10年11月24日 星期三

    从《典型文坛》到《典型文案》

    1

    李洁非 《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11月24日   13 版)

    1

        《典型文案》是《典型文坛》的姊妹篇。

        《典型文坛》出版后,相关写作没有结束,还在继续。不过,内容和向度上有些变化。先前虽注意到不要写成人物传记,却基本还是以人为中心,围绕人物来写。之后,考虑下一步工作,觉得如果有所调整的话,应该把注意力从人移到“物”。

        至于这个“物”的意思,是受了戈德曼几句话的启发。他在评论罗伯-格里耶时说:“他发现人的现实已不能再作为自发的、直接体验到的现实存在于整体结构之中,只有当人的现实表现在物的结构和属性里的时候才能被找到。”“当今世界好似一架拥有自动调节装置的现代机器。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人与物之间的关系,都受到这种机械的、不可抗拒的必然性支配。”(《新小说与现实》)这些看法,其实源于马克思的一个论断: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这种认识,不愿孤立地看待人,特别是不赞成强调人的主体性,而把每个人的存在,理解成各种社会关系作用的结果。如果自我是一种主观因素,那么,“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因素——戈德曼称之为“物的结构和属性”。

        我觉得对949年以后文学,也应重视“物的结构与属性”。文学紧紧地与政治、意识形态捆绑,制度力量非常强大,个人微不足道,写什么和怎样写都是规定动作,取决于文艺政策和部署,大事小情几乎皆非偶然、孤立,牵一发动全局,有复杂深刻的背景。戈德曼所谓“当今世界好似一架拥有自动调节装置的现代机器”,非常适合描述前三十年的共和国文学。

        以往对文艺和文艺史,都强调主体性,把作家艺术家的才能、性情、修养视为原动力,研究他们如何从事自我创造从而推动文艺发展与变化。但1949年以后,顺着这种角度观察,视线会受到阻碍,很难伸展下去。人不是决定者;一个人也好,一件事也好,经常处于“被决定”状态——被预置的各种条件所决定。真正追索下去,在我们文艺中最终面对的不是人而是物:体制、政策、形势、运动,等等。过去,作家作品的成败,一般从其自身找原因,而在当代,必须从社会总体找原因,其自身原因却退居次要乃至微不足道。例如《我们夫妇之间》引起的后果与小说自身之间,实际上很不匹配,所以如此,只能从文艺思想氛围求到答案。刘绍棠从他的“成功”起本质上就不是个人之力,后来所谓“堕落”,更是一种“程序”运行的结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固然是不错的小说,然而它的历史重要性并非由此而来,而是由背后一系列事件造成……

        由此想到,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固不妨像通常一样,以作家作品为目标,可如果希望真正搞明白这段历史,拥有关于它的正确知识,却要从别的角度入手,在背景和总体关系方面下工夫。自特殊性言,跟普通情形下文学史诉诸“价值”的发现与鉴别不同,我以为当代文学史研究的重心,要放在“关系”的发微、辨析和阐释上。至于当代文学的艺术成就高低,恐怕交给时间在未来自然地澄清比较妥当,不必现在争得不可开交。

        故而:第一,评价不重要,呈现很重要。第二,要就当代文学史上出现过的事件、现象和问题,逐一专审专论,搞清基本事实。

        说来令人不安,一晃六十年过去了,以时长来说当代文学史已两倍于现代文学史,对比一下彼此基础研究上的厚薄,理应汗颜。当然也不宜尽诿之于研究者,过去好些年中,资料、信息透明度都很有限,事情原委和经过半露半掩,研究触角也因这样那样的禁忌或避讳,难以充分展开,即令现在,不便也还不少。但条件的不理想,并不构成我们不循正确途径展开工作的理由;虽不能立刻做到最佳,却不妨本着渐进的原则,有一分条件做一分事,积跬成步,一点点把路走远。

        就此论,倘有部分学者从“前沿”状态抽身,不参与各种时论争讦,专心做史案工作,摸清事实,排除疑窦,对当代文学研究夯实基础是极必要的。《典型文案》的成书,即以此意识为引导,虽情知功力不逮,却记得圣贤书上说:“心诚求之,虽不中亦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大学》)我便以此自释,觉得《典型文案》哪怕只是一块歪歪扭扭的垫脚石,也都不算白做。

    2

        所谓“案”,原是古代一种学术方法。黄宗羲《明儒学案》,莫晋为之序曰:“言行并载,支派各分,择精语详,钩玄提要,一代学术源流,了如指掌。”黄宗羲自己则说:“分其宗旨,别其源流……听学者从而自择。”把材料理清楚,谁说过什么、怎样去做,原原本本呈现在录,再放到历史源流中考其上下文和来龙去脉……至于是非、曲直、长短,并不理论,“听学者从而自择”——这种解决,是知识上的解决;先纠正知识的错误或者不实,而后才谈其他。

        我感觉,这种知识上的解决对我们尤为需要。

        我们所置身的这个领域,叫“中国当代文学”。我本人在其中工作有二十年以上。以我观察到的论,这领域历来有两点不足,一是“中国”意识不足,二是“当代”意识不足。“中国当代文学”六个字,往往似乎只剩下“文学”两个字。

        80年代中期起,一直到不久前,我们的思想资源、话题、角度乃至词语,主要是舶来物。人们以勤奋引入外国理论为己任,也以此分高下。只要捷足先登,便握有话语权,成为翘楚。中国的作品,经批评家、学者解说评析,莫不“与世界接轨”,所论对象如果换成欧美作品往往毫无不适。这样的讨论与研究,不仅无补于对“中国”的认识,相反越来越远。我的一位朋友将此情形比作文化上的“假洋鬼子”。近几年慢慢有所改变,此风不如先前吃香,但多年流行,仍使我们的研究留下不少的亏空。

        如影随形的,还有“当代”意识欠缺。因为不从中国实际出发,很难意识到当代文学首先有“当代性”,是一种扎根在中国当代历史与文化土壤里的独特的文学。这一点,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或许感受最深。修完当代文学史这门课,对于它究竟源出何处、以什么为特征、基本关系怎样而原理何在、生产方式如何、什么是文学的组织化、作家与其创作之间究竟是何关系、工农兵业余作者是怎么回事、长官意志因何可以凌驾在文学之上……将这些问题询之中文系学生,十之八九会茫然无答。但原因不在他们——发下的讲义、课堂上的讲授,很少涉及这样的角度、这样的内容。我自己当学生的时候,从这门功课所得主要是一连串作家作品的名称,以及老师对于它们的品鉴。二十多年过去了,情况也许不同,也许相差不大。

        “中国当代文学”,总共六个字,却有四个字含糊不清。当我们手里面只剩下“文学”的时候,这领域实际上处在架空的状态。从普适的角度出发,谈论普适的话题,虽然很文学,但往往是悬浮虚离、似是而非之论,高则高矣,深则深矣,人们却得不到对于一种特定文学的确切知识。应该说很明显,时至今日,当代文学研究领域里根本不缺“理论”,却亟缺“知识”——那种ABCD、甲乙丙丁的东西。人们从不难于高谈阔论,唯独难于朴实地陈述有关当代文学的时间地点人物、原因结果过程。这便是为何当代文学研究作为一个宏大的学科已如火如荼,而其基本轮廓、基本问题却仍不令人觉得眉目清晰的原因。

        有道是“摆事实,讲道理”。先把事实摆清楚,然后才能讲道理。目下我们却有点本末倒置,事实尚不清楚,却慷慨激昂作评价、下判断。愈如此,当代文学研究愈不能建立在确切的知识基础之上。知而后行。知不转化为行,不如不知;但,不知便先行,恐怕就应了王朔先生那句话:“无知者无畏”。所以我想最终大家都会明白,先求知识上的解决,是当代文学研究绕不过去的必补的功课。

    3

        当然问题并不简单。我们知道,因自身特性和历史背景之故,当代文学包含大量“不明信息”。 一般,历史事实与信息主要因佚失而造成疑点,倘有相应材料被发现,疑点即告消除。当代文学则不然,许多事情发生当时就有种种不透明,乃至人为编织假象;换言之,本来就真伪相混。曾经千真万确、彰彰明甚的事情,多年后内情揭晓,原来却南辕北辙;抑或反过来,曾被宣布为假的,后来搞清楚反倒恰恰是真实。这不光造成当代文学在“事实”层面不确定的东西太多,而且造成真正的“事实”不易确定。这就造成当代文学在“事实”层面不确定的东西太多。

        以我体会,搞当代跟搞古典、现代比,要复杂许多,或麻烦许多。政策、体制、人事、历史恩怨……各种作用力都在参与、影响、支配一个人或一件事。面对材料,不可不信,但又不可尽信。比对、归纳、索引、征证……抠细节,只有细节不好伪装,即有伪装也易露出破绽。即使如此仍不够,很多时候要抠字眼,从字缝里面获得有价值信息。当代文学和当代历史,微言大义的情形比比皆是,人们表达思想、意见,既很少直言也很少畅言,每每在闪躲腾挪中夹挟一点本意,甚至以貌似畅言来掩其真正所思。

        凡此种种,不搞当代不仅体会不到,甚或想象不到。极而言之,我们所花的工夫,大部分在鉴伪上面,因为当代文学到处有貌似“是”其实却“不是”的陷阱。很多事情,我们大方向上清楚,但在细部上仍存在一些介乎“是”与“不是”之间的东西。除了材料上的矛盾与牴牾,更主要是现实实际致事情变得相当复杂,难解难分,乃至黑白交混、一团浑沌。当代文学研究特别不宜给予一个简单明了的判断,此亦彼,彼亦此,极是纠缠不清。如不意识到这一点,只怕根本抓不谁当代文学的脉搏。所以我认为,搞当代文学随时要从三个方面对自己耳提面命:一是对方向的正确选择;二是精心细意,从蛛丝马迹、寸丝半粟入手;三是具备排解披纷、简化乱象的能力。书稿甫成,回想其桩桩件件,我于《写在前面》中发了这样的感慨:“近绪远端,万缕千丝,错节盘根,纷纭杂沓,以致写作中有时恍如做‘案情解析’,而非文艺研究。”

        例如《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一案,忽起忽落,几度峰转。过程先扬后抑、抑而复扬、扬而再抑。至于结局,则是无法理解、大悖情理的糊涂账。为一篇小说,上自党中央主席,下至北京市团委小官员,以及意识形态和文艺主管者、评论家、刊物主编等诸多人物都卷在里面。更奇怪的是,毛泽东曾先后五次力挺作者王蒙,其言凿然,然很多人却都不为所动,坚持把这篇小说当“毒草”看。事实又偏偏证明他们未曾走眼,到了反右,王蒙果然落马。而王蒙之打成右派也是蹊跷之极,表面看,这顶帽子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没有关系(自然如此,无论如何那是毛泽东亲口肯定的作品),但舍此以外,又并没有别的由来。总之,阴阴晦晦,极度迷离;单看事件本身,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似乎只有归结于“命运弄人”四个字。这便是为何本篇标题拟为《迷案辨踪》,从头到尾,始终是个“辨”字,辨过程、辨形势、辨因果、辨心理……一点点理清头绪、化繁为简,才从迷局中稍稍看见些眉目。

        这样的“文案”,书中一共十四件。虽未必每件都有悬疑小说般的扑朔迷离,却也都在考验我们有无剥茧抽丝的耐心和细密。以《海瑞罢官》事件来说,作为“文革”导火索可谓大名鼎鼎,但就是这么一桩耳熟能详的事,真正深入到了细节,每每有令人匪夷所思的发现,也可以说突然生出极大陌生感。因为丰富性都匿于事情的内部和底层,极少传导到外表;那种曲径通幽之感,岂是几句政治或历史角度的概括评价所能囊括与尽显,真欲识其究竟,非得考辨梳拢、抉微发隐。其实,做着这种工作,会情不自禁为之吸引以至痴迷,屏息敛念,不加预判,不问结果,静下心直面线索本身,专心查验,真则真、伪则伪,很享受一种纯技术的姿态。

        将十四案简略撮述,大致是,涉及作品三桩: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吴晗《海瑞罢官》;涉及事件或现象六桩:胡风“分子”的境遇、陈企霞在中国作协“肃反”时的经历、“神童”刘绍棠之起伏、周恩来1959年至1962年间就文艺的三次讲话、大连会议(中国作协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江青“文艺革命”、样板戏;涉及个人四桩:郭沫若、茅盾、路翎、舒芜。还有单独一桩,关乎五十年代一位普通的文学读者,他一生遭际,生动映衬了当代文学曾经的特征。

        《典型文坛》和《典型文案》加起来,有将近三十个专题,涉及人物、作品、事件、现象、运动,阅读和处理过的材料,积案盈箱。几年下来,体力上颇感劳累吃力,不过显而易见,这点工作量相对于六十年历程来说,只是九牛一毛。由此益感当代文学史知识体系的建成,任重道远。同时,几年工作体验益发坚定了那个看法——当代文学研究真的必须从头做起,就每个可能的方面专审专察、落到实处,完成知识积累阶段,使这个领域变得比较可靠。我自感这过程始终是一种学习,一种补课。每做完一个专题,都有些冷汗涔涔,发现过去所知不单浮浅,还经常是一鳞半爪、粗枝大叶,甚至于舛讹百出。试想,在这种情形下所写所谈,能有多大可靠性?借《典型文案》的出版,谨言。

        《典型文案》,李洁非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8月第1版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