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似乎离我们很近,无人不知,耳熟能详,金庸的小说,毛泽东的诗词,商品的牌子,它出现我们日常生活中的频率不亚于家人的名字。昆仑山却又那么远,趴在中国地图上,目光要一直向西向西,在一片同样著名的高原上找到它的名字。
昆仑山确实很远。从西宁坐整整半天火车(一个白天,或者一整夜),沿途三分之二是戈壁滩,除了站台上几间简单的小屋,放眼之处了无人烟,寸草不生,如果不是火车在咣铛,一成不变的荒滩让人觉得世界静止了。中途有旅客下车,真不知他们下车后能去哪里,茫茫荒原,他们的家在哪儿呢?火车上并不热,但不知不觉地,半天下来一个人喝了六七瓶矿泉水。阳光在戈壁显得特别多余,除了增加炎热就是让这荒凉一览无余,只有闭着眼睛数着一站一站。数着数着睡着了,格尔木就从这样的荒原中突然出现,它居然是个城市,有树有花有水有商场有公园有音乐。当地朋友介绍,格尔木年降雨量300毫米,年蒸发量3000毫米。有的地方,眼睁睁看着雨在半空中飘,却不见落下来——地面太干了,把雨直接蒸掉了。格尔木完全是人工创造的奇迹,它看护着昆仑山,依偎着昆仑山。
开车一出格尔木,一下子又扔进了戈壁滩,看得人发愁:要是人丢在这里,怎么活啊?偶尔有一两蓬灰绿色的草,感动半天——总算看见了生命。昆仑山在哪儿呢?好在有青藏公路蜿蜒其中,好在青藏公路很忙,一路上军车、货车不断,兵站沿途点缀,绿色的军车让人觉得特别亲。大约一个多小时后,看见山了,也是灰色的,渐渐地山越来越多,连绵不断,像一个个大张的嘴巴,把公路和车吞进去了。这才意识到,已经走进昆仑山肚子里了。
过了不冻泉,才算真正进入昆仑的腹地。昆仑山像个魔术师,不动声色地一寸一寸展现自己,我们在越来越频繁的情不自禁的惊叹中,把戈壁滩留下的郁闷化掉了。
翻过海拔4767米的昆仑山口,再往里走就是可可西里,没有通行证是进不去的。2001年时昆仑山发生过8.1级地震,山裂了,又合上了。有国土资源部立碑于山口记录此事。无法想像昆仑山的震颤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车行在昆仑山中,不觉其高大,不觉其绵远,但公路在其间为什么就像软软细细的草绳?电线杆为什么看起来就像木栅栏?兵站的房子为什么看起来就像积木?越野车在旷原上疾驶,云轻而易举地就把车子罩住又放开,车子就像云手里一个小小的玩具。人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就被旷野稀释得又轻又飘。那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铁路桥吗?它似乎那么纤巧,轻轻搭在山两头,修长的桥墩像鹭鸶细弱的脚踝。那是一大片牦牛群吗?收进相机再看,就是一群黑点。要知道一只牦牛就有两千斤,青藏铁路的建设者们想了很多办法防止它上了站着铁轨不动,它要是爱上火车守在铁轨上麻烦就大了。
终于看见草木了,尽管是灰绿色的,但也足以装满甚至溢出了眼眶;终于看见河了,尽管水流极小,或者只有湿润的河床,但凭着河床想象溪流也很幸福;终于看见花了,紫色的,小小的,每一个花瓣只有几毫米大小,却开得认认真真,紧紧地花瓣挨着花瓣,倔强地看着你;终于看见鸟了,除了苍鹰,还有漂亮的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路边的看着车子犯楞。
突然,路两边的原野一下子变得平坦开阔,天一下子变得特别幽蓝旷远,云一下子变得特别浓白妩媚,山一下子变得特别整齐威壮又线条柔和,草地一下子变得特别茂盛——是玉珠峰来了吗?是的,是玉珠峰。她在群山当中,亭亭玉立,恬静无言,却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没有多少装饰,那雪,是她洁净的肌肤、还是她美丽的峨冠?那低草丛生的山坡,是她的长发、还是她的裙裾?那云,是她的缦帐、还是她的面纱?阳光在她头上,装点她的云鬓,闪着珍珠般的光泽,果然玉珠儿一样。
8月的昆仑风是凉的,此时北京城正挥汗如雨,在昆仑穿着风衣不觉热;但8月的昆仑阳光是炽热的,站在原野上,阳光直刺头顶,脸上霎时染上高原红。昆仑山的腹地里没有饭馆没有商场,当地的朋友提前准备了吃的,站在昆仑山下的旷原,眼望玉珠峰,手抓烧饼酱牛肉黄瓜西红柿,就着太阳,就着风,大快朵颐,分外香甜。
再回西宁,火车一过关角山,青海湖的绿绿蓝蓝,湖边油菜花的灿烂,铺天盖地,一下子让人觉得好奢侈,趴在车窗口,舍不得闭上眼睛,舍不得放下相机,羡慕这里的牛太幸福了,想吃草闭着眼睛张口就是,想喝水转过身子喝个痛快。西宁站的《步步高》曲子听得脚下都要跳起舞来了,西宁的夜色也似可堪比北京。可是,如果没有到,能体会这样的感动吗?如果没有到过昆仑山,能感受什么叫做大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