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康慨报道 作为当今法国最具争议的作家,有很多人不喜欢米歇尔·韦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文坛如此,掌管最著名法语文学大奖的龚古尔文学会亦如此。韦先生此前曾两度进入龚古尔奖决选,两度空手而归。外界盛传该会暗存反韦阴谋,今年更早有十委员之一、摩洛哥小说家塔哈尔·本·杰伦出面,公开抨击韦勒贝克的小说新作《地图与疆土》(La carte et le territoire)形同垃圾,而另一个被指暗藏不露的秘密反韦分子,则是文学会的现任秘书长迪迪耶·德库安。
然而,本周一(11月8日),正是德库安先生站在巴黎德鲁昂大饭庄门厅的楼梯上,神情庄重地宣布,将2010年度的龚古尔奖授予韦勒贝克的第五部小说《地图与疆土》。委员们的投票结果是七比二,空缺的一票,很可能为本·杰伦所持有。
饭庄大乱
韦先生闻讯,急匆匆搭车赶赴饭庄领奖。他未换正装,仅着牛仔裤,蓝衬衣,外套一件绿棉服。巴黎下着雨,他进门前还把绒毛帽子从领子翻到头上,如顶着一条搓澡巾,或路易十四时代的假发,以其一贯的、丐帮帮主般的邋遢形象,穿过麦克风的丛林,挤过饭庄的旋转门,直入龚古尔包厢。众评委已在此静候多时。然而此时出了状况。新闻工作者们竟置行规与礼节于不顾,冲破两道门和服务生的阻挡,径行闯入。评委们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媒体已然长枪短炮,挤占一切可用空间,龚古尔包厢内顿时无地立足。三位青年女记者打头,余者紧随,众星拱月般,将获奖者与大饭桌紧紧挤在一起,十几支话筒瞬间封住其口鼻,仅余半秃头顶上几缕褐发,凸出于人墙的背景之上。
“这种感觉蛮怪的,可我高兴死了。”韦勒贝克面无表情、语气阴沉地说,“有些人只跟着龚古尔看当代文学,法国人对文学也不是太在乎,所以这个奖的用处还是很大的嘛。”
不知哪位先生过于专注,趴到了韦勒贝克背上。他阴阳怪气地说:我得说说你们这些搞媒体的,这太可笑了,你们干着一件奇怪的工作。
对龚学会的十位太太老爷们,他表现出宽宏大量:“有那么多人跟我一样受着压迫。可这都是我自找的。”
他看上去表情平静,但有人拍了他手的特写。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两只手仿佛离开了主人的控制,悄悄地干起活来:它们捻啊捻,捻碎了一块面包。
女委员弗朗索瓦兹·尚德纳戈尔现场给韦勒贝克填写奖金支票。咣当一声,摄像师的电缆刮倒了水杯。尚女士索性撩起桌布,抹掉支票上的水,然后隔着桌子,经过某位长臂记者的二传,递给另一端的作家。他这会实在没法站起来道谢,背上还趴着好几层先生呢。
韦勒贝克慈祥地看了看支票,似乎要核对一下法国头号文学大奖的奖金数目。没错,还是10欧元——约合人民币九十三块七毛七,面包钱够了,如果他不继续撕下去的话。
据《新观察家》杂志发自饭庄的现场报道,娇小的龚学会资深委员埃德蒙·夏尔-鲁女士对眼前的乱局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揪住一位很不老实的男记衣领:“乌,臊喝得!”(您,出去!)男记根本不在乎,其实他想的早已不是要提什么问题了——他完全靠近不了人丛深处的作家。他想的只是怎样才能从包厢里出去。
夏尔-鲁女士也许会想,瞧人家诺贝尔,发奖时候那排场,那秩序;还有某某奖,记者对一堆得奖者一概不认识,压根儿不晓得往哪儿扑。
此时,韦勒贝克的出版商弗拉玛丽翁的女老板特雷萨·克雷米西也被挤到房间一角,正在努力向窗户跋涉,以图开窗透气。可在她身前,是个提不上问题、急的直跺脚的记者。再往前,则有位害怕脚被踩断的摄影师,正在往餐桌上爬,准备站上去。这一举动马上激起了身后更多摄影师的公愤,群起予以谴责,于是爆发了争吵,中间夹杂着急速往来的脏话,还有人威胁要打烂同行的眼镜。平时多么好的文化记者啊,此时统统变成了娱记。《新观察家》派往饭庄的现场观察家大卫·卡维格利奥利不由得感慨万千:发奖仪式成了史诗,真该把《地图与疆土》里的艺术家热德·马丁从书里拉出来,让他好好画一画这场面,也好整个明白,眼前这一幕当代神话是何等的荒诞。
太夸张了吗?一点也没有。看看《费加罗报》的视频报道:镜头被挤得剧烈摇晃,某人后背一度挡住八成画面,只剩下左上角,露出韦先生半只小手。巨大的后背忽然消失了,我们可以想见摄影师怎样挤到了前排,但画面是倾斜的,镜头是跳动的,焦点基本是虚的,作家讲话的声音嗡嗡的,仿佛发自水下,加上闪光灯造成的狂乱效果,你也许会误以为这是泰坦尼克的最后时光。
这只是2010年11月8日的巴黎,而所有这一切乱象的原因,只是米歇尔·韦勒贝克得了龚古尔奖——终于(enfin)!
这就是如今法国对韦勒贝克的追逐。
《地图与疆土》
三个月来,围绕着9月8日出版的《地图与疆土》,读书报曾多有报道。小说主人公乃热衷于米其林旅行地图的画家与摄影师热德·马丁,欲请“世界著名作家韦勒贝克”为其展览图录作序,相识相交后生出友情,互诉心曲之时,发现彼此颇多共通之处:皆有悲惨的童年,失败的婚姻和意外得来的声名。马丁的妈妈很早就自杀了,建筑师爸爸挣扎了一段时间,亦难逃寻死一途。
除了他自己,韦先生还将众多法国文化名流以真名实姓写进书中。TF1的新闻主播、三年前才娶了前法国小姐娜塔丽·马凯的让-皮埃尔·佩尔诺,成了书中的同性恋者。去年获得雷诺多奖的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也在书中出场,为其小说新作写序的人竟然又是“韦勒贝克”。
书中非议毕加索极度愚蠢,只会搞阴茎崇拜,大建筑师勒·柯布西耶则“满脑子极权主义和野蛮残暴”。然后,韦勒贝克毅然写死了自己。书里的那个他,在卢瓦雷家中被人谋杀并分尸,全法国人都为他的死感到深切悲痛,并如此颂扬这位伟大的艺术家:“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关于语言和现实的关系,柯日布斯基有个著名的比喻,地图非疆土,意思是说,语言无论多么精确,也不能说明事物的一切,正像地图既不是也无法代表它所代表的疆土之一切。韦勒贝克的书名正是脱胎于此。
《解放报》力赞此书为“杰作”,《世界报》认为它虽然风格独特,但缺乏深度。大作家本·杰伦则刊文于意大利《共和国报》,抨击此书过度自恋与自怜。
不管怎样,《地图与疆土》是今年法国“回归季”期间最受瞩目的作品,亦早早掀起了对韦勒贝克该不该获得龚古尔奖的论争。
《世界报》的书评家皮埃尔·阿苏利纳在其blog上写道:“如果龚古尔评委会今年再不给他加冕,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11月8日晚,逃离德鲁昂饭庄的韦勒贝克出席了弗拉马丽翁为他举办的庆功宴,喝着香槟,不免口出狂言:
“我得(这个奖),对文学好,对法国也好。如果我没拿到龚古尔,就会产生很大的刺激……而现在的气氛,我认为就挺和谐了。”
弗拉玛丽翁所出小说,此前已30年与龚古尔奖无缘。
《地图与疆土》已在法国卖出了20万本,而根据以往数据,龚古尔奖获奖作品的销量可达40万册。
韦勒贝克作品的中译包括罗国林译《基本粒子》和余中先译《一个岛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