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光明日报单身职工集体宿舍里,我和希全同室相处了8年。
上大学时,希全已有诗名,但他性格内向,虽然我们是同学,交往却不是很多。毕业时,我们两人同被分到光明日报,于是便找上门去,相约一起报到。那一天是1983年的7月16日,学校公布了我们的分配去向。第二天晚上,分到北京的一批同学就同车赴京。
7月18日清晨6时许,天色初白,我和希全走出了北京站。乘了一夜火车,大家一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能记得的是我们两个找到了20路公共汽车,坐到天坛西门,换乘了15路公共汽车,到了永安路106号光明日报社。路上,我们经过了天安门。
这一年分到光明日报的大学生有19人,我和希全是最早报到的。人事部派车到北京站取回了我们的行李,然后让我们回家,到9月底再来报到上班。傍晚我和希全又返回北京站,购回家的车票。那时的北京站售票大厅里,人很多,也不排队,大家都在窗口前挤成一团。我和希全,年方20,很是能挤,购到车票,也还费了半个小时。在我的印象里,这好像是我们最后一次挤在人堆里买车票。这一天晚上,我们两个在报社传达室后的一间平房里睡了一夜。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台风扇,我们和衣而卧,第二天即返山东。
我再到报社时,已是9月底了。新分来的学生都已到齐,单身宿舍也分好了,是里外屋的,我和希全同屋,几年后换成了单间的宿舍,我和希全还是同屋。
*** *** ***
希全是今年8月2号离开光明日报到诗刊报到的,而作协的领导动员他去诗刊做主编则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希全一直很犹豫,也跟我聊过多次。他做了决定之后,我觉得很合适。在我看来,诗人是他一生的身份。
不过看起来,希全一点也不像诗人。他朴实、憨厚,从无意气飞扬的情形。一起分到报社的同事多是中文系的毕业生。那时的中文系学生,基本上都有过写诗的经历。大家同住一层,平时在宿舍、楼道朗诵诗句的,从来不是刘希全。在我的记忆里,从未见希全做朗诵诗歌状,平时他谈起自己的诗作,即便是极为自得和陶醉的,也是一副平和的语气,便如聊天一般。刚刚工作,我们都很单纯,后来希全跟着一些同事学会了“臭贫”,现在叫“荤段子”,不过每当他要“臭贫”时,总是自己先不好意思地低头。
住单身宿舍的日子,是我们的青春时光。如同所有人一样,这段岁月的主题一定是友谊、爱情、音乐、书籍、好事、鲁莽……是在甜蜜或者悔恨中的成长。
我的办公室在6楼,希全的办公室在3楼。闲暇时间我们一般在办公室编稿、看书,也会互相串门聊天,每天回到宿舍休息时则常常听希全谈他写的诗。那时候,我读到的大部分希全的诗作都是在睡前的这段时光。希全读书很用心,他读过的书上会写上很多心得、感悟,书中的妙处他也会抄录在笔记本上。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读蒲宁的抒情诗和艾特玛托夫的小说。还有一次他把金庸的《笑傲江湖》抄录了长长一段,是五霸冈后盈盈自称婆婆与令狐冲同行到小河边的描述。对于此中盈盈的女儿心态的展示,希全啧啧称好。希全成家后就住在我们那间十几平米的宿舍,因为狭小,他曾处理掉一批图书。当时我很为他惋惜。现在想来,不知《蒲宁抒情诗选》和《艾特玛托夫小说选》是否还在,那实在是应该留下的。
刚工作不久,有一个周日的下午,希全把我叫到3楼他的办公室外,言要出差,可是车票放在室内,而钥匙找不到了,打不开办公室的门。这时离发车时间只有半小时了。我问他是不是一定要出差,他说一定要去。我说那就把门砸开,他说行呵,怎么砸呀?门上有一方小窗,用一块薄木板挡住的。我那时年轻气盛,头脑简单。希全一语未了,我便挥拳击出,木板应声而裂。
木板的后面,是一块玻璃。最终,门打开了。希全忙不迭地取票、赶火车,而我忙不迭地去包扎伤口。第二天,希全的领导把我叫去批评,说你怎么能砸我们办公室的门呢?
不过,更多的时候,希全叫我下去都是些很温馨、很有情调的好事,我会见到或温婉或活泼的美丽的女孩。希全总是在办公室里接待友人,到了吃午饭时会叫我来分享这份温情与暖意。为了这些经历,希全写了许多动人的诗篇,这些诗篇也见到过不少温婉、美丽的眼泪……
希全在同学、同事中流传最为广泛的爱情诗句是我给他渲染散播的。那是一天晚上,希全回到宿舍,跟我说他又写了一些句子,是关于爱情的。在谈这些诗句之前,他先要给我讲背景:曾经有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些事,有了一些机会,是他刻骨铭心的幸福与后悔……
我打趣他不必介绍了,他错失掉的那些美好的故事我大都知道。希全便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开始说:假如能重新绕回那个夜晚……
说完这句,希全用手比划了一下,强调:“我说是绕回。”然后:
“假如能重新绕回那个夜晚
我宁愿失去一条腿
还要用剩下的那条腿走进你的婚礼
看你成为别人的新娘”
在以后的很多日子、很多场合,我一直给希全开玩笑,我说,当我听到希全“假如能重新绕回那个夜晚”时,我以为一定要当机立断下手了,但诗人不这么想。希全比我们真诚。
同事、朋友相聚,酒酣耳热之际,大家常常会谈起希全的情诗,希全也会谈起他新出的诗句。比如“我把你的名字写满了整个夜晚/一支笔就是我全部的声音”。还有“你的名字是袅袅升起的曙色/照亮了我孤独的小屋”。
那次听到这几句诗的有一位同事叫范志臣,他表示出了特别的兴趣。看他当时的意思是要把这些句子记下来,每当二两小酒下肚,他便再问一次“那一句是怎么说的?……”
希全的第一本诗集《爱情的夜晚》出版后,曾送我一本。当时我很认真地从中找“我把你的名字写满了整个夜晚”等等,但没有找到。
2010年9月21日凌晨,范志臣和我,还有我们大学的同学郭运德一起在二炮总医院急救室,无助地听大夫说:“抢救已经没有意义了……”在大夫的身后,刘希全静静地躺在诊床上。屋外,下了一夜的秋雨渐渐停歇,寒意已生。
*** *** ***
希全1991年结婚。那时报社的住房很紧张,无法得到新居。于是,我就搬到了办公室去住,我们那间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权做了希全的新房。
后来希全有了儿子乐乐,喜爱无比,照料极为用心。乐乐从小便对父亲非常依恋,做许多事情必须希全抱着才行。希全常跟我谈起儿子成长中的各种琐事,从中能感受到他的自豪:“只要听到孩子一哭,我就能知道他是因为饿,还是因为困,或者要撒尿。”那时我不懂,倒不以为意。后来当我有了女儿,在呵护她成长的过程中,我明白希全是一个多么优秀的父亲。
希全的送别仪式是2010年9月27日在八宝山举行的,这一天,光明日报“文荟”副刊刊出一组希全诗选。我在这组诗里读到了希全为儿子所作的《触摸——写给乐乐》:
乐乐,我常常喊你,有时是无缘无故地
喊你,甚至是恶作剧般地喊你
其实没什么事,我就是
想听到你亮脆、稚气的声音——
像现在,你又一次用它覆盖住我
你的声音,如一架乐器,闪光、自鸣
——有你刚出生时清亮的啼哭
有你一岁时的呀呀学语
有你两岁时泪汪汪的吵闹
在这样的音乐里,我变得恍惚、眩晕
——孩子,你在慢慢长大
我常常带着你四处乱走
在树林,在草丛里,你这只
内心单纯、快乐的小野兽,跑近又跑开
你小小的身体里装着自己:
刚出生时的你,一岁时的你
两岁时的你,三岁时的你
——恍若你的小伙伴,和你一起奔跑
更多的时候,我常常
把你的小手握在掌心
你的体温,就这样暖暖地传递了过来
时光飞逝
——乐乐,你将长大,我将变老
我知道,你回答我的次数
你在我的视线里奔跑的时间
你允许我握住你小手的次数
将会越来越少,最后会一次不剩——
站在八宝山竹厅门外,我体会着希全诗中的性情,斯地斯景,心中悲楚。
我一直相信,希全的诗是能够传下去的。希望有一天,乐乐能读懂他父亲的诗,能记住这些令人感动的文字,能像希全那样做天下最好的父亲。
*** *** ***
希全2009年获得《人民文学》诗歌奖的时候,读书报曾在一版做过报道,那时,读书报的很多记者还不知道这位优秀的诗人就是他们隔壁憨厚纯朴、平易寻常的光明日报发行部主任。但希全一直很喜欢读书报,他曾经剪贴过读书报的许多文章。2010年的9月12号,我和光明日报的同事范志臣、李宏伟到诗刊去看望他,他还告诉我,读书报文章的剪贴本他带到了诗刊的办公室。
我2008年6月到中华读书报工作后,读书报与希全有过两次很密切的合作,一次实现了,而另一次未能呈现出来。
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之际,中华读书报曾策划过一期纪念特刊。当时,我想要为这期特刊专门配发一首诗,于是找到了希全。那一天中午,希全正在休息室下围棋,我得空拉他出来,告知此事。希全说,他新出送我的诗集《慰籍》中有一首诗“词典内外”,在第17页,好像符合我们的要求。我找到了这首诗,写得确实不错,与我们的活动也贴切,但我告他要登原创,不想转载。后来,他为我们的特刊写了一首诗《这些文字——》。诗作完成后,希全找我改了三次,拼版之后还改了一次。在我们付印之前,希全又对结尾有所改动,他到办公室找我,正好我不在。他便写在一张纸上,放于我办公桌,而我手忙脚乱也没有看到,于是他最后的改动就没有实现。见报后谈及此事,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他说:“改了几次了,不好意思。”
本来还有另一次合作,那次是网上生事,沸沸扬扬。事涉希全2002年发表在诗刊上的一首诗《轻轻地喊你》。诗曰:
在那一个又一个暗夜
我轻轻地喊你!
是的,不是说,而是喊,是轻轻地喊
——哦,用晕眩的嗓音和血液
用颤抖的笔和纸张——
是的,是轻轻地喊
没有任何人会听见
轻轻地喊:先喊出你的名字
再喊出你清凉的脸庞、温润的双眸
再喊,喊出那些夜晚、那场大雪
以及你冻红的指尖——
就这样轻轻地喊你
你是所有的回声
——惟一的你,无数的你
都一一返回到我的身体里——
清新委婉,是我熟悉的刘希全爱情诗的风格。其实希全后来的诗作,已经有了更宽广的视野,有了更深沉的意蕴。但此诗生波,我也很想拔刀相助。我对希全表示,读书报愿报道此事。希全跟我聊过很多次,最终“算了吧”。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还专门到网上搜寻了一下此事,发现一波未平,又续新澜。
想来这首小诗还会被人长久地提起。
*** *** ***
2004年,我和希全都搬到了德外新风街一号院。不过,在小区里碰面的时候并不是特别多,因为希全这些年一直担任光明日报发行部主任。职责所在,每天早晨,希全会赶到报社吃早餐,常常要很晚才能回家。希全常跟我说:“中央领导一表扬光明日报,我就很有压力。表扬说明办得好,办得好要体现在什么地方,体现在发行量上呀。”希全10年的光明日报发行工作,业绩突出。我们都知道,他付出了怎样的艰辛。
到诗刊的一个多月,希全有了更多的时间在家中。也就在这一个月里,经常可以看到希全在小区花园里散步、读书的身影。所以,他的突然辞世让人很感意外。9月21号的上午,我爱人在教学课间,给我打电话问希全急救的情况。她说:“最近在小区里特别容易看到他,现在想来好像他在告诉:‘我要走了,我要走了’。”
当时我正在开车,听此语顿感悲怆,支吾了一声便迅速挂断了电话。
几个月前,希全到办公室找我。我正在整理杂物,无意中看到了一张当年的团员证,心中有一种异样的感受。我们感慨,这样的东西往往不经意间就遗失了,若能保留许多年,定然会有特殊的价值。
所以,9月21日上午,我去希全家中。他的家人布置了灵堂,希全的遗像是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看到他照片的一瞬间,心中如有雷击,立刻升起异样的感受。我知道,虽然久已模糊,但这张面容在我的记忆里保留了20多年,并未遗忘。这一刻恍如昨天。
那个天色初白的早晨,我们一起走出北京站
那些或温婉、或活泼的美丽的面容
那些郊游、饮酒的时刻
那些读书、谈诗的夜晚
是这样的容颜,在一个冬夜,我们从朋友处回单位。北京大雪,纷纷扬扬。我们坐的是20路车,好像是最后一班车,已是子夜时分。车到天安门广场西侧站停靠时,忽然发动不着了。司机动员大家推车,于是七八位大小伙子便嘻嘻哈哈下了车,我和希全也在其中。夜深人静、积雪盈尺,广场亮如白昼。除了推车兄弟们的嘻笑,只有脚步踩在雪上的“吱吱”声。车发动着后,大家上车,车厢里洋溢着兴奋和快乐的气息。希全对我感叹:“这就是生活”
……
假如能重新绕回那个夜晚
我宁愿失去一条腿
还要用剩下的那条腿走进你的婚礼
看你成为别人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