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世纪以来,无数人曾从雅典卫城向地中海眺望,浮想联翩。可是当我们真的穿过嘈杂的街巷来到这里,目力所及,思绪所及,除了向往已久的帕台农神庙遗址,还有此地今日平凡的生活。
雅典的纬度与北京相近,却与广州的市容相仿,同样有蛛网般展开的街区,不大的城市圆形广场,杂乱地竖立着电视天线、广告牌和遮阳篷的住宅楼,底楼多是柱廊和商铺。由于地中海终年的阳光,棕榈树高大茂盛,天空蔚蓝,空气明净。
今天的希腊人也许不如人们心目中的古希腊雕像那么伟岸、神秘,他们大多有着欧洲人的面容、亚洲人的身材。男子目光温和,穿着随意;女性苗条秀丽,朴素得体。希腊人和世界其他城市的人们一样行色匆匆,既看不见裹着长袍的市民,也没有智者在集市上辩论。
但这就是一种印象,走一路看一路,只是想与读过的书籍对照,让心中的激情释放。只要想到身边这些人仍然操着苏格拉底用过的语言,连着古老的血脉,敬意便会油然而生。如果说别的国家,比如美国,它的神话多少是与它的富足成正比的,那么“希腊”就是一个永远富于神奇魅力的名词,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是,在她贫穷混乱的时候也是。
作为一份伟大遗产的继承人,希腊人依然不动声色地坚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不吃汉堡包和三明治,而吃“皮塔”,一种用薄饼卷碎肉蔬菜加调味酱的美味传统食品。他们也不听西方的摇滚乐,而听希腊现代流行乐,它有一种类似印度乐曲的奔放悠长的旋律,电台里一首接一首地播,连歌名都不报。难怪美国国家地理学会出版的《希腊》一书介绍说:“希腊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个至今未向西方流行乐低头的国家之一。”
希腊人在待客方面奉行的与其说是宾至如归、游客至上的宗旨,不如说是入乡随俗、客随主便的本色或原则。希腊人显然不愿意为了讨好外国游客而改变自己什么,他们似乎认为:既然来到我们的国家,就请体验和喜欢我们的生活方式吧。
比如,在雅典乘公交车不是上车买票,而是先要到大站附近的某个指定地点去买,也许在马路对面,也许要走一个街区或绕过街角,也许那是家小商店或售报亭。外国人觉得麻烦,可希腊人一直就是这样生活的。
如果开车在希腊旅行,到处都是蓝色海湾和漫山遍野的橄榄林,你会兴奋,我们眼前的景象,正是当年古希腊人眼中的世界。可是到了夜里,你只会为油表指针的变化发愁,因为希腊加油站一般晚上9点以后就陆续关门了。在我们驾车奔波的那几天,夜夜都要为油量不足、往前走还是不走而伤脑筋。难道本地人夜里自带油桶出行吗?但这就是希腊的生活节奏。
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发生在我们开完会从罗得岛返回雅典时。刚刚登机,机上广播又要旅客下机等候,同时有一队警察开过来,大家以为出了什么恐怖事件。透过候机大厅玻璃,只见他们在舷梯前排练某种欢迎仪式,拿我们的班机做了道具。一小时后警察撤走了,旅客才重新上机起飞。难道他们的职责不包括让航班正点飞行吗?但这就是希腊式的浪漫。
不过,你别以为希腊人是傲慢、冷漠的,事实上正相反,很少有像希腊百姓这么淳朴友善、古道热肠的了。我们在希腊开车时问路不下数十次,没有一个希腊人不是热心指点,真的,没有一次例外,这并不容易。在从宙斯神庙赶往迈锡尼文明遗址的山道上,我们感激地送给一位中年男子一个“中国结”,没想到他马上从农家院里捧出两大串极甜的无核葡萄来回送。在雅典最后一天还车时,租车大街明明就在附近,我们提前两小时也到不了,因为被路口“禁左”或“禁右”的标志一次次引开,弄到几乎精神崩溃。当时,我们多想准时还车呀,这既是感谢车行老板的信任,也是为了证明中国人的信义,因为中国人没有国际驾照,很难在雅典租到车。最后我们急切地向一位驾敞篷车的女郎大声问路,只见她潇洒地把金发一甩,说了声“Follow me”,就像抛线团一样在暮色中左拐右绕把我们带出了雅典的“克诺索斯迷宫”。
在希腊,琐碎的事情经常与伟大的事物毫无征兆地掺和一起,让人无所适从。正是去希腊大陆最南端苏尼翁海角的经历让我体会到:我们也许应当试着从希腊人的眼光去了解他们的文化、适应本地的生活,而不能总是把自己当成商业旅游中的“上帝”,忽略不同文化的珍贵个性。当天的日记表明,当我们刚刚还处在生活的焦虑中时,又在突如其来的庄严时刻里陶醉和颤抖:
晚7点多到达雅典市,在这里又迷路了,转了一个小时才转向南方。大约10点到达海角,原以为是30公里,其实到波塞冬海神庙那儿还要30公里。这时油不多了,但依中国人的常识,旅游胜地应该是旅馆、餐馆、加油站最多、最热闹的地方,我们中途又路过灯火繁华之地,所以我们在一处海边照相后又继续开。但路上愈见荒凉,最后连路灯都没了,我以为走错了,就又往回返,途中遇希腊摩托车手,才知海角最南端的确在前面,还要走十几公里的样子。于是又掉头返回去,在漆黑的海边山路上前行。这样过了大约半个小时,转过一个弯,突然看见远处黑暗的山顶上,脚灯打出的白光照着孤独耸立的一排海神庙石柱,由于它的出现是那样突然,那样孤独,以至大家惊呼了一声以后便陷入沉默,后来他们说我战战兢兢的,车速慢到只有20多迈。当我们在黑暗中到达山顶下车时,刚好午夜12点,多么神秘、神圣的时辰。那里空无一人,门也锁着,我们在外面照了几张相,就带着震惊的心情离开了。
今天回想起来,那本该热闹的地方竟然杳无人迹,只有山风海浪与千年神庙相伴,那么彻夜的长明灯为谁而点呢?它显然不是用来照明的,更像是为了表达敬意的,如同古希腊人在神殿前点燃的不熄火把,是与天、海、神灵交流的庄严仪式。正是在这一刻,从雄伟的陶立安圆柱之间可以分辨出黑夜徘徊、交错的影子,神灵若隐若现,空间神秘赋形,连最麻木的人也会为之动容。
现在我才意识到,历史古迹仍是有尊严的,凭吊它也需要合适的场合、氛围和心境。程式化的旅游难得有此体验,过度开发和日夜喧嚣是对文明遗产的不敬,游客也被无处不在的商业气氛宠坏了。特别是在全球性旅游热潮中,一旦文明古国的遗迹变成了赚钱的金矿,子孙也就变成了淘金者、导游、看门人、售票员和服务生。也就是说,祖先留下的遗产越伟大,子孙的选择越不自由,越容易消解掉创造精神,这究竟算是祖上的庇荫还是俄狄浦斯王式的宿命呢?
我倒宁愿保持一些希腊人的我行我素。你或许会抱怨他们的生活过于本色、散漫,不善经营,却不会说他们功利、媚俗、过度包装。如同罗得岛古城考林斯的那种美,白房子依山而建,衬托在蓝天碧海阳光之间,朴素又壮观。而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纳夫普利翁,每到傍晚,白墙红瓦的街道上搭满了凉篷,吉普赛青年围坐在一起高歌献艺,海湾里却一片寂静。在对岸远山的晚霞中,十几个巨大风车矗立在山岗上。谁能想到,这颗爱琴海边的明珠曾是现代希腊摆脱土耳其统治的第一个首都,有过腥风血雨。临海山顶上的高大城堡则是更早时期威尼斯占领者的遗迹。海湾中的一座圆形古堡当年用于封锁海路,1930年时还做过死刑犯监狱。所有这些本该引起悲伤的遗迹和记忆,都在眼前的风景画中悄悄融合了,轻纱般的美让人既若有所思,又疏离了历史和现实。
俯视距雅典170公里的德尔斐,这古希腊人的世界中心,你会揣想当年求神的队伍也许就是从那边海岸下船,沿着深谷唱着圣歌而来。要是你也想尾随而至,就必须赶在下午两点停售门票以前。
深爱地中海文明的法国作家加缪曾经感叹:“暮色降临,一种极度的惆怅笼罩在静静的海面上。现在,我明白希腊人为什么总是通过美和美中包含的令人抑郁的东西来制造绝望和悲剧。这是一种最崇高的悲剧。而现代精神则从丑陋和平庸出发制造绝望。”的确,美是柔弱的,也是柔韧的,因为美的力量比强暴的力量更持久。今天,很少有人知道雅典卫城本身也是一场战争的产物,是为纪念战胜波斯人入侵而建的,更少人知道供奉雅典娜的神殿曾经被改建成基督堂和清真寺。不过,当历史变成一大堆征服者你来我走地走马灯时,就谁也记不住了,唯有美长存。古希腊的荣光是一种永远无法掠为己有的精神造物。他们奉献的美更容易超脱历史情境,不囿于具体信仰,因而更能为整个人类所珍爱。而且,这种美既在艺术中,也在生活中。希腊人即使有悲伤、有苦难,也是大地上有尊严、有美感的生灵。他们似乎总有办法从各种残酷的命运中挣脱出来,恢复美,保持雅典卫城和美丽诸神的形象,就像中国人总能在巨大灾难之后重新过上《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那样熙熙攘攘的太平生活,犹太人总能很快从废墟中爬起来重执商业牛耳一样。
在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我看到一位武士拔刀出鞘,跨步向前,全身紧绷的肌肉和激情在轻盈的战袍中隐约可见。一位袒露肩头、裹着宽大长袍的大胡子哲人斜靠在墙角,一只脚悠闲地搭在另一只脚上,却显示出内心的力量。为之深深赞叹之余我想:同一时期中国能有什么与之相比呢?也许是秦始皇兵马俑。如果说古希腊人的伟大不仅在于让石头原料有了模样,还给了它情绪和呼吸,这就需要创作个体有圣哲般的安静和迷狂般的自由;那么秦始皇兵马俑的震撼力则主要来自于宏大的阵势和万众如一的契合,搬走其中一两个,什么都不是,所以也搬不走,拆不散,恰似中国人的命运。2004年雅典奥运会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正是这两种风格的复活,前者如众神狂欢,后者似一龙飞天,个性是多么不同。但这也并不奇怪,古希腊文明与古犹太文明相距不远,交集甚少,文化差异竟也如此之大。令人惊异的倒是:传统像树木的年轮,更新只在于各自生活惯性的力量,很难抽刀断水,推倒重来。
当年,雅典卫城完工之时,卫城的建造者、政治家伯里克利曾经向天呼吁:“尽管世间万物终有尽时,未来的世纪啊,当你们谈及我们的时候,你们可以说我们建造了最著名、最幸福的城邦……”可是他没有料到,希腊的未来会被古罗马统治500年、被拜占庭统治1000年、被土耳其统治300年。今天,从雅典卫城俯望,外来入侵的舰队消失了,土地和海湾依然美丽,但外来的困扰或许正以其他方式悄悄涌入城市。希腊本地人的失业率已经超过10%,北非、西亚、南亚和东欧移民的大量涌入无疑会雪上加霜。在老城区路口,经常立着一些抱着手臂虎视眈眈的移民青年。我见过一个男子抱着头坐在小巷门边陷入迷幻,一只注射器丢在脚下。我们唯一的历险也在那里,一个南亚模样的年轻人突然找茬儿冲上来想拉开车门,抢夺相机。
每个大时代都有自己的难关,跨过它便成为机遇,否则便引起危机。雅典人当年因为力抗波斯帝国而成为了伟大的雅典,又因为陷入与斯巴达人的连年内斗而葬送了希腊。今天,希腊仍面临内外两种压力,特别是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方面的压力。在科林斯湾古老运河附近的一家露天餐馆,我冥想着当年古罗马皇帝尼禄率众用银铲开挖运河第一锹的样子,听到的却是老板娘的抱怨:村里年轻人都到城里找工作去了,只剩下老人和孩子了。引人注目的或许还有希腊式的社会动荡。我承认我弄不懂:为什么有着和善的人民、宽松的政府的希腊,偏偏会盛产无政府主义者,而且以脾气火爆出名,据说他们聚集的街区,平时连警察都不敢轻易进入。我没有见过电视上那种火光冲天的骚乱,但能感觉到某种紧张感隐约折磨着社会。刚到雅典,唯一快捷的地铁交通就贴出告示,宣布要24小时罢工。回国那天,既依依惜别,后来又有些庆幸,因为从新闻中得知,几小时后又一场全国性总罢工席卷了希腊。历史没有真空,连神明也不能护佑。每个古老文明都在力图自振雄风,我不知道希腊今天的马拉松之战如何打响,报捷的使者何时到来。
但不管怎样,无论我们在希腊经历过什么,看到了什么,当离去时,都会带走更深的眷恋和敬意。这块土地是一生应该来一次的圣地。她的迷人光芒早已超出卫城之上、一国之内,至今照彻人心。
我爱希腊,为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