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接受过中小学教育的国人,都熟悉教科书(或者叫教材、课本)。教科书是伴随近代全日制学校教育传入的“舶来物”,在中国至今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这些薄薄的小册子不是传世经典,也不是畅销名著,但它们和一个国家普及面最为广大的基础教育息息相关,几乎是所有适龄孩子们都要或读或诵的书,所以备受关注。上到国家领袖、学者权威,下到普通公民,出于对民族和人类明天的强烈责任,都对这些“孩子书”倾注着自己饱满的情感。
1953年初夏的一天,中共中央一次政治局扩大会议,正在专题讨论全国教育问题,一直聆听的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突然说:“现在,编写教科书的人员有多少?”回答说,目前能动笔写的出版社编辑大约是30多个。
“这么重要的工作,30个人太少了,我看300人也不为过。教育部宁可把别的摊子缩小,必须抽调大批干部编写出社会主义教材”。
参会的中组部、教育部负责人立即记录下这项重要指示。从这次会议后截至1954年底,根据主席的意见,前后有200多名教育干部、专家和学者从全国各地抽调来京,参与一项特殊的工作——为亿万中小学生统一编写新中国的教科书。为了做好这项工作,之前的1950年12月,教育部和出版总署特别成立了人民教育出版社专司其职,毛主席还亲自题写了社名。此番他再次指示调来大批的专家、学者充实其中,是为了迅速建立一支有规模的中小学教科书研究和编写的专业队、国家队。
在这支为了编写“孩子书”而组建起来的特殊队伍里,不乏饱学之士、卓异之才,他们在各自的专业领域本已多有建树,一旦受命编写中小学教科书,他们须将深爱的学问、创作暂时或者长久搁置,而翻检出最简明的文字、符号俯下身去和亿万孩子们对话。
人教社首任社长叶圣陶先生,是成名已久的作家、出版家,几乎几代中国人都熟悉他的《多卖了三五斗》、《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苏州园林》等小说、童话与散文。在执掌人教社的同时,他还先后兼任着出版总署副署长、教育部副部长等职位,政务活动十分繁重。尽管如此,他依然把相当的精力用去给孩子们编书。据他的长子叶至善回忆,1955年5月的某夜,叶老在自己的书房里且吟且诵、兴致盎然,看似又完成了一篇得意大作。一问方知,他在为小学语文课本试作儿歌,得《小小的船》一首。查《叶圣陶日记》也可见相关记载:
“自以为得意,录之: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多用叠字,多用ㄢ韵字,意极浅显,而情境不枯燥,适于儿童之幻想。二十年前在开明(书店)编小学课本,即涉想及此,直至今日乃始完成。”
这首中国孩子们耳熟能详的童谣《小小的船》,竟出自于叶圣陶之手。从酝酿、构思到最后定稿,前后历时20年,得之实在不易。叶至善也说:“儿歌仅四句,三十七个字,却在日记上自批自夸,写下了五十多字的跋,可以想见父亲那天夜里反复吟哦的喜悦。”
50年代中期,为了向苏联老大哥学习,中学语文教材曾一度尝试过分为《汉语》《文学》两个门类编写。1954年,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调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总编辑,负责中学《汉语》教材的组织编写。当时在他的帐下,集中了张志公、吕冀平、徐枢等后来在语言文字学界享有盛誉的中青年才俊。同时起炉灶的《文学》教材编写班子,除叶圣陶亲自挂帅之外,著名散文家吴伯箫也调来具体负责。他后来长期担任人教社副总编辑,同时在业余时间坚持文学创作。其散文代表作《记一辆纺车》、《菜园小记》、《歌声》等自60年代起就长期入选中学语文教材,曾为亿万国人醉心研读。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北京沙滩后街55号院,人教社的老社址,在不少角落都能看到一些名家的身影在日夜忙碌。小学语文编辑室,有个中年人在遍寻中外儿童文学精品佳作,他是儿童文学家陈伯吹;生物编辑室,一位叫方宗熙的遗传学专家在编写《生理》、《植物》课本,他自英国留学归来,文笔深得叶老器重,描述“巴甫洛夫条件反射”一类的专业知识浅显明白,前所未有;历史编辑室那叠床架屋的古今典籍中,则高低端坐着几位师出名门的学者:国学大师陈寅恪的两位得意门生汪籛、王永兴,史学泰斗陈垣的长子、宋史专家陈乐素,侯外庐史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古代思想史专家邱汉生;在质量检查科的斗室里,几位“老夫子”一一审视即将发排付印的各科中小学教材,字字校雠、如临大敌。他们中有一位叫隋树森,是成名已久的元曲研究专家,另一位叫张中行,后来的八九十年代曾出版《负暄三话》、《流年碎影》等文化散文作品,名满神州。
无论他们曾经有过或者将有什么辉煌的成就,但在这一刻他们都将全付身心倾注在为孩子们编书这件事情上。
十年“文革”,似乎是新中国各项事业都无法绕过去的一个“劫”。中小学教科书的建设也同样遭受了巨大磨难。各科教科书一律被停用和批判,出版社所有编辑都被下放到安徽的“五七干校”重新学习,最后甚至连出版社编制都被撤销,原有人员直接从“干校”分配至全国十几个省份。几年之间,一个教科书研究和编写的专业机构被折腾得奄奄一息。而这十年中在全国学校使用的教科书,则由各地革委会自行组织编写、出版,大多体例混乱、知识零散、思想极左,严重影响了课堂教学的质量。
1972年3月,在人教社被宣布撤销编制后不久,一封“人民来信”呈送到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的办公桌上。信中这样介绍自己:“1938年至1941年1月,我在重庆任中共全国救国联合会党组成员,常向您请示汇报工作。1941年1月,蒋匪帮发动皖南事变,您指示我到新四军去工作。您可能回忆起我来……”, 信末的署名为“共产党员戴伯韬”。是的,凭共和国开国总理超常的记忆力,他是一定会记得这个戴伯韬的。他是教育家陶行知先生从“南京晓庄师范”培养起来的得力弟子,一位开创了苏北解放区教育事业的文化斗士,解放后的第一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长,1954年奉命调任人教社第一副社长、副总编辑。继叶圣陶先生之后,戴伯韬是领导全国中小学教材建设事业的核心人物。这时,当他看到自己苦心经营的队伍被当权者们拆分得七零八落,心如刀绞。
“他有个小本本,一直携带在身边,本子上写满每个同志的名字、新的工作单位。闲下来就翻开看看,数一数人数,然后就神情惨淡的喟然长叹‘五年也培养不出一个好编辑。’但他无能为力,只好把小本本再揣进口袋里。”当年身边的同事这样回忆他。
此时的戴伯韬年近七旬,身患严重的冠心病,但他依然拖着病体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不断奔走呼号,直至给当年的老领导周恩来总理上书,力陈当时的中国不能没有一家国家级的教科书研究、编写机构,不能没有一套由国家统一组织编写的教科书。1973年8月,在周恩来的亲自过问下,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制得以恢复,人员艰难而缓慢地从各地调回。但中小学教科书编写工作的全面恢复,却一直延宕至“文革”结束。这直接得益于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
1977年,经历了“三起三落”的邓小平刚刚恢复工作,就主动提出要抓元气大伤的教育事业。他敏锐意识到教材质量是制约教学水平的重要因素,“中小学教育,关键是教材,教材非从中小学抓起不可,要编印通用教材”“教育部要管教材,不能设想我们国家可以没有统一的中学教材”。在几次与教育部负责人的谈话中,他都强调要重新启动通用教材的编写,并要求在1978年秋季开学时全国能用上新教材。
于是,一项停滞多年的事业开始重焕生机。鉴于此时人教社元气尚未恢复,阵容不整。教育部决定从全国再次征调近200位专家、学者、优秀中小学教师入京,以“全国中小学教材编写工作会议”的方式,分12个学科组集中编写新教材。大规模调动人员的报告送到邓小平手中,他很快批复:“编好教材是提高教学(质量)的关键,要有足够的合格人力加以保障,所提要求拟同意。”当这批人员进京后,又一时无法解决办公、起居的安身之所,具体负责的教育部副部长径直去八宝山找到正出席追悼会的邓小平,获得他的“口谕”,让北京市委马上协助解决。很快,200多位教材编写人员先住进了西苑大旅社9号楼,后来又搬到了环境更幽静的香山饭店。
为1978年秋季开学的中小学生奉献一套全新的统编教科书,成为当时教育战线一项重大的“政治任务”。正因为这是件邓小平眼中“关键要紧的事情”,上上下下都极度重视。副总理方毅亲自主抓,教育部为此还特聘了45名各学科一流专家作为教材编写顾问,包括苏步青、周培源、叶圣陶、吕叔湘、吴文俊等等,阵容空前强大。
对于教材中要编选什么样的内容,邓小平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1977年他就指出,要在教科书中反映世界先进的现代科学文化知识,并进一步明确要引进外国教材,吸收其中有益的东西。这对于已经封闭落后了几十年的中国来说,无疑是一条获取最新信息的捷径。根据他的指示,中央在外汇十分紧缺的情况下,拨给教育部10万美元专款购买外国教材。在我驻外使领馆的协助下,一批批来自英国、法国、日本、西德、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的最新版本教科书陆续送达编写人员的案头,引起了他们一阵阵的惊呼,随之就是如饥似渴般的汲取。
1978年秋天,全国中小学新生如期领到了油墨喷香的教科书。这是“文革”结束后的第一套全国通用中小学教材。在当时的环境下,这套教材为拨乱反正、正本清源,提高教育质量、稳定社会秩序,立下了不容低估的功劳。可谁能知道,在这“孩子书”的背后也饱含着那位古稀老人一贯睿智的决断、辽阔的视野和突围的勇气。
今天,随着教科书编写、出版制度的完善和良性运转,已经不大需要领袖们那么具体入微的关切了。但是中华民族有重视下一代教育的悠久传统,社会大众对于孩子课桌上的“那本书”依然保持着很高的关切度,但凡有关教科书的新闻话题总会引来一波舆论热潮,批判有之,建言有之。不过无论怎样,教科书都会担负着它该有的功能和使命,在“大人们”的灼灼目光中继续前行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