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酷热,我走进了祝勇笔下的西藏,他送来了宁静、干净的雪山,清晨朝佛者的脚步声。
《西藏:远方的上方》是祝勇的一本新书,淡灰色的封面,左下角有一个玛尼堆,牛头骨上和一些刻有经文的石块堆在大地上,使荒凉中有了神圣和虔诚。四十多前的事情已经远去了,陈宗烈先生镜头中的西藏,背青稞的藏族少女,仍然强烈地推动着祝勇对西藏的向往。越过唐古拉山口的时候,在兵站的公共盥洗室,祝勇看到一同前行的巴西女孩把手投进冰冷的水中,西藏夜晚的记忆,沿着她青春的手指,淤在生命的深处了。背青稞的少女越来越远去,却越来越清晰了。祝勇是为了寻找来到了西藏,他有一种创造的勇气,要用纯粹的文字去表现,不会因为篇幅的长短,去虚假的充添。文字不是游戏,设计一个个惊险的程序,刺激人们的神经,文字的秘语,是需要生命的解读。祝勇在序中写道:“藏区的每一个细节都让我感觉到它神异的力量。我从其他任何地区,都从未感受到这股力量。世界,把它的最高机密供奉在最高的位置上,以确保它的安全。它像喜马拉雅山的冰雪一样永不消失,所谓历史的终结是他者的事,而藏区的道路却永无终止,当一个秘密迎刃而解,另一个秘密就会应运而生。”祝勇来到藏区,不是为了复活被文明消耗的浪漫,而是生命和生命撞击产生的激情,那种神的力量和人的虔诚,构成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记忆犹新的夜晚,在德格印经院雕版的架子前,一束手电的光照中,祝勇读到了“佛经的只言片语”,手指在黑暗中触向凸起的字迹。那一时刻,字迹接通了体温,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隔断,生命的对话,是在古老的黑暗中开始的。一个个字迹植入身体的深处,在心版上排列出新的版块。他格外珍惜那些经过严格选材和工匠创造的凸版的字迹,夜的色泽,经院中藏有的气息,变成特珠的表式,存在祝勇的记忆里,伸手可触。有的东西可以是图像记录,有一些不是图像能表达出来的,必须用有温度的文字,书写在洁净的纸上,让时间的手一次次地抚摩。
我的目光停留在老人的身上,我想从她的脸上辨识过去和未来的痕迹。没有祝勇的文字和那张kim Roseberry拍摄的照片,我不可能认识善良的老人。人和人相识,也是需要缘分,如果没有那条崎岖的山路,美人谷的诱惑,祝勇今生是不会在记忆中有这么难忘的瞬间。岁月夺走了她美好的时光,到了老年脸上多的却是宁静和慈善。老人还在山路上奔走,未改的是她的辛苦劳动,她身上背的砂子,是为后来人建造幸福的生活。祝勇捕捉到老人从脏破的袍子里掏出一张馍,这是老人自己充饥的食品,残余的部分,还留有老人清晰的牙印。这不过是一张普通的馍,对于祝勇却变得沉重如山,我们在老人面前,“城市文明社会的恶习”一瞬间被撞得粉碎。在美丽的美人谷,大山切割出一片纯净的谷地,人们保留着原始的本性,用山野的道德规范着自己的行动。现代人是痛苦的,人与人之间失去了沟通和理解,人们折叠起真性情,暴露出来的是冰冷没表情的假面具。在真情实意面前,人们不知所措却有“犯罪感”。祝勇注意到老人掰馍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这样的笑是从朴素中透出的,任何华美的修饰词都无法替代。
跟随着祝勇一路在西藏行走,一同穿越雪山,注望夕阳中的布达拉宫,听仓央嘉措的另类梦想,在刀与佛的光芒上,张望到一个原生的江孜,浮躁的心一点点地静下来了。祝勇说:“西藏是导师也是朋友,征服或者索取,均暴露了庸俗者的心态,我们在那儿播种、放牧、做爱、拉屎和游荡,在所有的口号和大词之外,他们向生活的深部执著地挺进。它从不改变自己,而所谓神圣或者凡俗,只是人们在各自的处境中衍生的一种说法。”在大自然面前,所有虚拟的口号和夸大的词都变得缈小了,比不上一块岩石的伟大。人这在里恢复了本性,清除了身上挂满的虚假和躁气。
西藏对于祝勇来说不是一趟猎奇的旅行,用大自然的野性,刺激蜗居城市而麻木的身体。这是一次精神的跋涉,它如同神圣一样在远方,在“我们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