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张曼玉的女人却有能耐把“女人”这个词语提升到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她使“女人”的生命变得盈动,变得妙曼而且丰饶,把“女人”这幅活着的生命画卷涂染得端庄而且大气。张曼玉的存在,提示了女人与女人之间可能存在的巨大的质地差异。
其实一个女人能成为影后,多半原因是出自这个女人生命中的悟性。一个不可造化的女人被谁点化也是没有用处的。当然,一个有悟性的女人没碰到识马的伯乐也就被社会的大舞台埋没了,这也是可能的。张曼玉与尔冬升,这对千里马与伯乐,伯乐识别了千里马,千里马没有辜负伯乐的培育,在演艺界比翼双飞,在情爱上却好了又分分了又好。终于有一天,分手之后不再回头。爱情在更多时候并不比优异的事业更好操持。爱情是不可以分析的,别人的爱情尤其不可分析,虽然分析别人的爱情是我们的强项。分析别人蚀骨穿肺的爱情我们一点也不疼。我们甚至可以胡说八道,没有人向我们的胡说八道收税,胡说八道还给了我们快感。我不说张曼玉和尔冬升的爱情之是之非,我们只是知道分手后张曼玉的车库里,摆着一辆一辆高档山地车,那是她生日时冬尔升送的礼物。她好长时间不去碰它们。它们独自呆在角落里,像乱了的心。我们还知道,分手后的张曼玉和尔冬升没有相互的指责,更没有相互揭短挖苦。十几年后的今天,尔冬升成了知名导演,在影史上留下了自己的位置。一些影坛盛事的会场上,尔冬升容易作为资深之人排坐在前面,十足一个中年发福男人,当年的风流倜傥早已绝迹。张曼玉却像飞得更高的鸟儿,在国际影坛上展翼,而且越老越漂亮。
爱情最容易成为女人最重要的事业,千百万的女人前赴后继地想这么做着。假如爱情真的可以轻易地达成,女人们真的愿意做爱情可爱的囚徒。连张曼玉这种足有力量成就自己事业的女人也是这么想的。可惜爱情不是那么好惹的东西,女人太难以把握这东西。我想对于男人也一样,爱情成为男人的恍惑之事也根本不是难事儿。女人们被逼着不把爱情当成最重要的东西了,女人们被逼着把爱情当成身外之物。这么做其实是违背女人天性的,女人因此人生不再完美而假装完美,嘴巴像鸭子嘴那么硬。
与尔冬升分手四年后的1993年,张曼玉又有了新的恋情。这个男人是一个美术指导,张曼玉与这个美术指导疯狂地坠入了爱河。张曼玉那么爱他,喊他“死猪”;“死猪”也爱张曼玉,喊她“死鱼”。他们好的时候应该是有意思的,死猪和死鱼地呼应着,浪漫是有的。可是这个“死猪”却是个卑鄙的家伙,说他卑鄙不是因为他和张曼玉分了手,而是在两人分手后他把张曼玉写给他的情书卖给了国外杂志。想想看,张曼玉把爱情交给的竟然是这样的家伙。识别了这一个事实,受伤的肯定是张曼玉。恋情的丧失已经是一件令人神伤的事情了,知道自己献出的爱情的不值更加令人焚心。
张曼玉就是在这个当口接拍电影《阮玲玉》的。我们看到了里面的张曼玉再也不是那个出水芙蓉的女孩子。出水芙蓉当然有着出水芙蓉的美好,可比起张曼玉后来的丁香一样素静而且沉重的忧郁美,出水芙蓉的美就显得有些轻飘了。张曼玉的生命一定是被岁月的手重新组合了,被挪动了筋挪动了骨,不然张曼玉不会把这么深入骨髓的优雅与从灵魂里出来的忧伤演示给我们看。阮玲玉是个让人心疼的女人,阮玲玉亲手把自己的生命给折断了,她对自己下了毒手。背后对她下毒手的是两个被她爱过的男人和可畏的人言。阮玲玉的敏感承担不了人性的这种坏和人言的这种坏,这么一种活着勿宁死去。张曼玉正是在这样的片场上听到“死猪”把自己的情书换成银子的,她当场蹲下来饮泣。满大街上叫卖着张曼玉的情书被贱卖的新闻,张曼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那个悲劣的男人和满街的人言贱卖。阮玲玉死于人言可畏,人言的大嘴大张着让张曼玉品尝到了它吞噬起人来的贪婪与可畏。银屏上的阮玲玉就这样和现实中的张曼玉有着骨肉相连的心灵境遇,没有这样一种生命相通,两个女人是不会从相隔几十年的岁月距离中在观众心中完美汇合的。张曼玉一定和阮玲玉一样,用不足百斤的肉身体味了生命的低谷和高潮所能创造出的人生落差的最大吞吐量。从阮玲玉中出来的张曼玉却是和阮玲玉不一样的,她选择了坚定地承担自己。我们看到了剧中人阮玲玉的痛,那其实也正是张曼玉自身的痛。那疼从几十年前的一个女人的肉身转嫁到当今另一个女人的肉身,一点没有走样。张曼玉复活了阮玲玉,她因此夺得了柏林影后。有人问影后张曼玉,说你希望半个世纪后有人记得你吗?张曼玉说,我觉得半个世纪后有没有人记得我并不重要,但是如果有人真的记得我,却是跟阮玲玉不同的。
阮玲玉死于情伤和人言可畏,她的死去便成了恒久的故事令后人疼怜。张曼玉穿越情伤和人言可畏仿佛穿越荆棘,她的活下去使女人的生命化蛹成蝶。这只叫张曼玉的蛹依然选择了不宣泄而去默默化成蝶的。
医治情伤的最有效疗法,当然是让新的爱情来接替旧有的爱情。两年过后,新的爱情果真来拍张曼玉的肩膀,张曼玉这样妙曼的女子当然不缺人爱。这回爱上张曼玉的男人是房地产商人,叫宋学祺。张曼玉的可爱之处在于她总能用新鲜的自己投入爱情。她大约深深地爱着这个叫宋学祺的男人,有一个阶段,媒体上两次道出张曼玉要隐退以便嫁作这个宋姓商人妇。或者说张曼玉太需要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婚姻了。她还愿意要个自己的孩子,她要这样的形式帮助自己成全自己作为女人的完整过程。爱情一定是以姣好的容貌开始的,以至于张曼玉愿意为情郎做出太多事情。在宋学祺经济困难的时候,张曼玉拿出自己的一千万港元积蓄,作为对其公司的资金周转。一个女人如此的举动,是胜得过一千句我爱你之类的表白的。可张曼玉又一次的遇人不淑。不到两年,张曼玉的这笔钱就血本无归了。破产之后,这个宋姓男子竟然在人间蒸发了。后来这个男人娶了另一个富商女子为妻。真不知道为什么上帝总把属于张曼玉的爱神之箭制造得如此不负责任。
对于花边新闻,对于名人男女情事的失意,传媒像馋猫嗅到鱼腥一样来胃口。一个影后遭遇情骗和财骗,总是像娱乐界的鲍鱼一样价格昂贵的大餐,用来大烧大炒是少不了的。那一个时段,什么样的标题都敢于出现在报纸上。什么“张曼玉遭遇薄情郎,人财两空”,什么“张曼玉被骗色又被骗钱”,文章一篇比一篇煽情,标题一个比一个乍眼。可以想象,心已破碎的张曼玉只能像可怜的小猫一样躲在自家的一隅,一个人舔着自己的心中正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写出《生为女人》的美国女作家艾德里安娜·里奇曾经写道:“我真的一直在探询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妇女是不是真的不能开始并最终通过身体思考,将那曾经被非常残忍地肢解下来的身体重新组合起来。”是的,对于这个世界的变故和它呈现的不安全感,女人的身体和灵魂之间必将产生令人震惊的暴力革命。这种革命的结果是女人的身体被非常残忍地肢解下来,重新组合成新的身体。这样的革命是发生在女人生命的内部的,像地震,女人的外表或许可以异常平静,甚至是在面具一样的笑容下面隆重举行。这是一场重大的手术,医生是岁月。岁月是女人最在行的内科手术医生,它把女人肉身肢解下来,重新做着适合于存活下去的肉体与骨骼之组合。这样的手术是长久的,是不停地肢解和不停地调换着的。载体是女人的身体,肉体做成的身体。喊疼的不是女人的嘴,而是女人的心。心是不会发声的,而疼痛丝毫未减。女人就是这样一天天活了下来,直到变成了肉身与筋骨完全不一样了的自己。女人即使如此伤筋动骨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不痛地活下去。
上帝造人的时候是按照生物学的逻辑简单地建造的,像是人的一个雏形。这个雏形有着异常华美的外壳,艳丽胜似罂粟。这时的女人以一张毫无皱纹的脸和一张毫无灵魂的面孔出现。而女人想在这个世界上理性地存活下去,沿着上帝给予的肉身纹络发育成长是完全不够的。那是一具充满欲望的肉体,充满了肤浅的叫喊。上帝给了女人很多感情,女人却不会使用它们。世界复杂着而身体单薄着,大地丰饶着而身体纤瘦着。这样的身体必将迎来一场又一场比地震还猛劲的分裂,像大地咧着嘴叫唤。女人是必将被再造的,没有再造能力的女人差不多都会被送进精神病院。没有再造能力的女人即使住在了自己的家里,也像个一天比一天枯老的动物,在一个黄昏一个黄昏的暗淡之中衰草一样败落下去,没有了丝毫女人的灵动。这样的女人活着仿佛死去。
是的,除了痛疼,女人没有另外一种再造自己的方式。肉体的被肢解有多痛,女人的心灵就有多痛。
依旧是不把破碎的心提溜给大家看,依旧是不寻求众人的慰藉。对于情事的挫败,张曼玉却将审视的目光对准自己。她写道:过去我有很多次恋爱经验,可是到头来都不欢而散,有时候我想自己的问题也很大。每一次拍拖,我都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日日夜夜都和对方黏在一起。我和朋友去玩,他也一定要陪在身边;就算他和死党一起,也不能撇下我。当时这种全部拥有和分享的心态,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却像两个人拉着一条橡皮筋,愈拉越紧。矛盾、嫉妒、冲突也蜂拥而至,渐渐把大家逼到死角,分手是必然的事。
将审视的目光对准外部世界,对准另外的人,这是世人特别容易通用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的通用才使得原本混乱的世界更加混乱。而一个女人懂得将审视的目光对准自己,是这个女人的生命走向有序的开始,是这个女人走向通达之途的开始。
(本文摘自《她传奇——十四个被上帝眷顾的女人》,高伟 著,江西美术出版社2010年6月第一版,定价:2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