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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0年09月15日 星期三

    诸葛村:一座鲜活的历史村落

    陈志华 《 中华读书报 》( 2010年09月15日   20 版)

        1991年秋季,我们在浙江省建德县新叶村研究乡土建筑。接近尾声的时候,就着手寻找下一个课题。新叶村的几位老朋友带着我们在附近奔波,一天走几十里路。我们到过二三十个村子。这些村子都有不少古老建筑,有些村落还很完整。上塘的大宗祠和山坡住宅,铜山后金的仁山书院、宗祠和村中心,芝堰的街道,姚村的戏台,甘溪的砖雕、木雕和汪山的山地聚落,都很有特色。不过,比起新叶村来,它们的建筑类型少,聚落不紧凑,也没有新叶村的文昌阁和抟云塔那样突出的建筑物,因此,我们不甘心,继续寻找。 

        叶同宽老师建议我们到兰溪市的诸葛村去看一看。这个村离新叶村不到二十里,我们曾经多次从它旁边经过。因为它被包围在冈阜中,从外面什么也见不到,而有些朋友说这不过是个商业繁荣的小镇,我们没有进去。既然课题难找,后来觉得不妨去一趟。这一去,简直像探宝者发现了金矿,我们当场就决定把它作为下一个课题。 

        诸葛村是诸葛亮后裔最大的一个聚居地,元代建村,有纪念武侯的大公堂,有叫做丞相祠堂的大宗祠。将近一百座古老而精致的住宅,群体基本保持原状,没有被破坏。可惜两座庙宇早已被毁,三座贞节牌坊、一座关帝庙、一座穿心亭和包括一座很漂亮的文昌阁在内的中水口建筑群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当做“四旧”毁掉。它有一口很大的水塘,叫上塘,也在那几年里被填平,造了几幢四层的灰砖楼房。 

        虽然来不及细看,我们认为,就这样,已经是一个难得的研究课题了。经过几次“运动”和“革命”,完整无损的村子哪里还有!

        恰好大公堂理事会的诸葛达和诸葛绍贤二位先生那天在场,他们热情地欢迎我们去工作。我们做乡土建筑研究,最需要的就是当地父老乡亲的支持,既然二位先生心热如火,事情就好办了。 

        经过1992年一年的工作,我们的认识逐渐深入。诸葛村是一个很特殊的村子,从明代下半叶起,村民们专长于经营药业,到清代,在大江以南的半壁中华,开设了三百多家药店。商业赢利回馈乡土,村里的商品经济很发达,也有一些外地客商来设店营业,村子由血缘聚落向地缘聚落转变着。同时,孕育出了本土的市井文化,村民们开始以新的价值观看待事物。对我们的工作来说,更有意义的是,这些特点都一一在村落的结构布局和建筑本身直到装饰中有所表现。就举一个小小的有趣的例子:家产丰厚的人家,大门门扇厚重,外面裹上铁皮,钉上大头泡钉,里面还有三道横杠,甚至再加上闸板。但它们外面又安上纯粹只为装饰用的一对花格扇,精雕细刻,极其华丽,而格心后面却镶着木板,并不透空。商人们又要炫耀财富,又要保卫财富,那种得失心态表露得老老实实。说大一点,诸葛村那么多精美的住宅,其实是宗法制度对初期商品经济拖后腿的产物。村民在外面攒了钱,在族规和传统观念的束缚下,故土难离,不得不带回家乡。家乡土地有限,就只好用来建造房屋,而且造得考究。然而,就在这过程中,商人们竟突破了宗法制度的藩篱,以繁华的街面市场取代了庄严的大公堂和丞相祠堂而成为村落生气勃勃的中心。商业文明和传统农业文明的矛盾十分尖锐鲜明。 

        我们刚刚结束在新叶村的工作,那是一个纯农业村落。几百年间,那里的人辛勤劳作,对天下一切的奇妙不闻不问,只让他们最俊秀的子弟埋头于圣贤之书,以期登上青云之路。高高屹立在村头“水口”的文昌阁和文峰塔,寄托着以血汗灌浇这片田地的祖祖辈辈的希望。两条五尺宽的小溪界定了村落的范围,村民万一死在界外,便不得安葬祖茔,以致人们从来不敢远行。到了人类访问月亮回来之后,新叶村外出做临时工的青年,一旦头痛脑热还要急着赶回家来,害怕成为路殇,进不了祠堂。我们喜爱新叶村人们的淳朴忠厚,但我们也为他们沉重的历史负担感到压抑。 

        诸葛村的俊秀子弟们也有辛勤务农或者读书取功名的,但更活跃的是不忌惮医卜星相,甘为“四民之末”,抛妻别子,过州府、闯码头、拓业于遥远的异乡。他们把当地几乎村村都有的文昌阁寄放在庙宇的别院里,议论过造文峰塔而终于搁置,却在大红门联上骄傲地写上“利似晓日腾云起,财如春潮带雨来”。 

        带着对新叶村温良美好的回忆,面对着充斥于诸葛村屋脊上、梁枋上、牛腿上、格扇上、香插上、门板上甚至地沟篦子上的“古老钱”、“聚宝盆”、“金元宝”,或者其他象征财富的装饰题材,我们多少有点儿失落感。但是对比新叶村和诸葛村,想到新叶村直到20世纪80年代还拒绝公路从村边通过,而诸葛村在30年代就已经自办电厂,装上了电灯,甚至还有电话。 

        因此,我们尝试在诸葛村的乡土建筑里发掘它生动鲜活的历史内容,描绘它二三百年来商品经济发展、血缘村落向地缘村落过渡的图景。不过我们仍然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把乡土建筑研究的下限定在20世纪40年代之末。那之前,处于初级阶段的商品经济和停滞不前的技术,并没有能使诸葛村的建筑突破传统,它们仍然在古老的农耕时代的范式中困守。这倒给了我们一点方便,使我们既能比较从容地熟悉诸葛村乡土建筑本身,又能观察到它的演变。 

        诸葛村的乡土建筑,就它们单独的本身来说,跟新叶村的相去不远,甚至跟皖南的、赣北的也相去不远。但仔细看去,又有明显的区别。如果深入研究这里的工匠流派,或许也很有兴味,但我们来不及做了,而且哲匠凋萎,研究起来怕也不大容易了。 

        从这次研究一开始,我们就希望最后的成果跟我们的前两个成果,新叶村的乡土建筑和楠溪江中游的乡土建筑,在写法上有点儿区别,虽然基本的工作方法仍然不变。但是,写出来之后,大概只有细心的读者能看出它们的区别。记得 “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有些年青闯将尖锐批判一位老学者的著作跟别人的“大同小异”。这位学者回答,这点点小异是他的毕生心血,小将们看出了这点点小异,他很觉得荣幸。不知我们有没有这种荣幸,尽管工作时间很短,远远谈不上毕生心血。 

        《诸葛村》(中华遗产·乡土建筑),陈志华、李秋香著,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6月,8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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