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常风先生诞辰100周年。从谢泳兄的博客中看到他在征集纪念文章并准备出书,不禁勾起我对常先生和郭先生的一点思念。
常先生,常风;郭先生,郭吾真;均为山西榆次人。上世纪30年代初清华大学同学,50年代院系调整后,夫妻双方回家乡山西大学执教。常先生享年92岁,郭先生享年整百岁,可谓是青年相识,百岁到老。以年龄计,他们是我的师祖辈,但自打相识,我就一直分别称他们。我不敢对两位先生的学问置喙,只想将亲炙先生的一点感受写出来,以表达我对两位先生的敬仰与思念。
我是1979年考入山西大学历史系的,郭吾真先生当时是中国近现代史教研室的负责人,本科三年(1982年我提前考取本系中国近现代史专业研究生)郭先生并没有给我们上过课,但同学中相传系里有一位极有修养和学问的女教授,曾经和吴晗是清华大学的同学,那便是郭先生了。
从1982年秋季研究生入学开始,我和郭先生有了真正的师生之交。那时,研究生招生数量不多,我们那一届全校包括中文系、物理系、历史系三个系共招收硕士生10人,而历史系中国近现代史专业就占去一半5人。学生有一份自豪感,老师也因能带研究生有一份光荣感。郭先生当时已过“耳顺”之年,我们都是20出头的毛头小孩子,自然跟她有一种祖孙辈相亲相爱的感觉。无论什么时候见到郭先生,无论是上课的课间,偶尔在校园碰到,还是她到宿舍找我们,她总是那样问寒问暖,问生活问学习,也总是那样衣着整洁,谈吐优雅,待人谦和而不失风度。我们曾在私下窃窃议论,咱们郭先生应该是山大校园里最有学问和风度的女教授。
郭先生的老伴常风先生,我那时并没有什么接触,只是知道他也是清华的高才生,57年曾经打为“右派”,现在外语系担任系主任职务,最多也就是逢年过节大家一起拜访郭先生偶尔见到过。然第一次见到的印象便是一位风度翩翩,极有学问的长者。银发背头,金丝眼镜,高大而不失秀气。我又在暗暗私揣这一对夫妇应该是山西大学的一道风景,一道学问道德仪表修养堪称楷模的风景。
1983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后,我留在历史系做教师,居然和郭先生成了同事,自然是以师祖执礼,不几年,郭先生便退休在家了。郭先生退休后,我们之间的交往也没有减少,常例是每年过大年前后(我每年是要回老家晋南过大年的)我都会去常府拜年谒见,记得有一年竟带着自己只有几岁的小女儿去过常府。郭先生一幅慈面和蔼样,护犊之情十分炙热,除了总是问我“行龙,你现在很忙吧”之类的,总是让我靠近她坐,我则一幅孩子样,经常扶着她的胳膊,贴着耳朵说长论短。郭先生晚年耳背,经常戴着助听器,声音很大也难免听不清楚。常先生则不多言语,偶尔还纠正郭先生不准的听力,插上来一两句,算是对我们谈话的注意。
进入90年代以后,校园内经常能够看到常先生手执拐杖,郭先生相扶照料一起出来散步的身影,两位老人都是白发苍苍,但都是那样挺阔整洁精神矍铄。郭先生依然身着小西服,腰板挺直,常先生经常一袭风衣,气宇高雅。那样的闲适,那样的恬然,那样的相濡以沫。那是一道风景,一道至今让我感到再也见不到的风景。再几年后,常先生患病卧床,校园内永远失去了那道风景。
常先生卧病不起后,我到常府谒见看到的又是另外一道风景。他们的住处是山西大学1950年代从侯家巷老校区搬迁过来后建设的老住宅楼,一些有资历的老教授都住在这里(历史系郝树候教授也住此楼),常府是4号楼二层东户,推门进去是窄长的过道,右侧的主卧室应有近20平米,除窗户一面外,三面靠墙皆是书架。室内又一分为二,右边一张床是郭先生休息的地方,中间以简单的柜箱相隔,左边一推门进入又有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常先生卧床后就常年躺在这张病床上。对面靠窗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茶几两边各一个小沙发,郭先生总是戴着老花镜和助听器坐在左边的沙发上,或者看书,或者喝点茶,或者与常先生聊上几句,或者可能就是什么也不说不做地端详着常先生,这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这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风景。常先生卧床后,我是再没看到郭先生出来散步的影子。记得1997年1月下旬,我从北京中国人民大学读书放假回到学校,带着从北京风入松书店买到的常先生的《逝水集》专门到常府请常先生题字留念,他老先生就是那样躺在病床上,用颤抖的手用钢笔欣然题字:“行龙同志在京购得拙集 告以留题字纪念 留念 常风谨识 一九九七年元月”。题字写就,郭先生还不忘拿出常先生的篆体印章认认真真地印上一记。那个上午,我在常先生床前,郭先生面前盘桓数时,谈天说地,内心的愉悦溢于言表。如今忆记,温情脉脉。
再后来,2002年常先生以92岁高龄离世,郭先生的身体也大不如前。最后的几年里,郭先生人老眼花,听力虽有一点,但已经很是微弱,几乎到了尽失的地步,她和我之间的交流又进了一步,可怜的只能以书代谈。小茶几临时成了书桌,一个小学生用的课业本,一枝毛笔和普通的小墨盒,她不再写字了,我写上一些“祝你老活到百岁”,“我们都挺好的”之类,她不时地问一点同事、学生、学校的事,我就那样简单地写出来端到她眼前请她一看,郭先生看过后经常是微微点头,算是我们之间的沟通交流。一生百岁,仁者长寿,笔端至此,不禁怅然。
常先生和郭先生有一外孙女赵兰,现在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如今系改学院了)办公室任职,她是1990年代部队复员后,为照顾姥爷姥姥起居校方特别同意招来的。几年前曾跟我读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让她做的就是姥爷常风先生家族——愉次常家的家族教育,已经顺利地拿到硕士学位。其实,赵兰并没有上过什么正规大学,但平时深受姥爷姥姥影响,勤奋好学,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待人接物,天然质朴,热心谦和。在她的身上,我能看到常先生和郭先生的影子,也是带着一份对两位先生的景仰之情乐意带她这个学生的。就这点事,郭先生每次见到总是说感谢我对赵兰的关心,搞得我实在不知所措。赵兰的妈妈,现在在校园也经常碰到,时常是停下来聊上几句,自然是十分地亲切。我想,常先生和郭先生在天有灵,能够看到我们如此地相处,应该也有一份安慰。
拉杂的很,心却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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