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度的一生是丰富的,但这种投机式的丰富是一种人格不成熟的表现,是启蒙思想家们判断的无特操的表现。
表字皙子的杨度是近代史上一个极为特别的人物。今天的人们从当代史的眼光看,很难理解他,以为他是一个怪人。但这个人实在是很多中国人的一个缩影,今天的很多中国人在心智上跟杨度没有太大的差别。
杨度的人生多非正经通途,他幼小失怙,过继给大伯才有了读书的机会。他聪明好学,不循规矩,使老师王闿运对他优待有加,可以玩笑相处,甚至称他为杨贤子。他跟王闿运学帝王之学,后又醉心于新学。1903年,清政府新开“经济特科”进士考试,杨度是第一批考生,中了一等第二名,不幸到手的功名转瞬即失,他被迫流亡日本。在日本,他开始联络结交各类人士。如托人认识了孙中山,他不赞成革命,主张“君主立宪”,但他跟孙先生相约,“吾主张君主立宪,吾事成,愿先生助我;先生号召民族革命,先生成,度当尽弃其主张,以助先生。努力国事,期在后日,无相妨也。”
1905年,清政府准备立宪,五大臣出洋考察,他们到欧美日等地走了趟,为交差,请杨度捉刀代笔,写考察报告。杨度除了日本,也没去过他国,但他却写了《中国宪政大纲应吸收东西各国之所长》和《实行宪政程序》。从此,杨暴得大名,中国政界的高层都知道中国还有一个“懂法”的杨度。
1907年,袁世凯、张之洞向清廷联合保荐杨度,说他“精通宪法,才堪大用”。这样仅有举人功名的杨度就平步青云,进入了政府高层视野。清政府的许多关于“立宪”的文件多出于杨度之手,政府要搞法治,依法治国,号召王公大臣都要“学法”。于是,杨度被委任为高级“讲师”,为王公大臣们“恶补”法律常识,并开设宪法讲座。如此一来,他跟许多满洲亲贵拉上了关系。
袁世凯被罢免,一时大家都以为袁的政治前途结束了,袁的很多朋友不敢与袁来往,杨度却为袁世凯通消息,成为袁的重要谋士。这种“烧冷灶”的行为也有意思,有人说他带有明显的中国传统纵横家的作风,有人说他深谋远虑。但跟他的老师王闿运相比,他的投机色彩明显重于王闿运,王内心自视极高,虽谋帝王术却要跟帝王平起平坐,至少人格上不输于帝王。在此种心态下,王闿运的投机就总是要打些折扣,章太炎称他“狡猾”而非投机。但杨度明显用力过猛,当他在袁世凯那里活动空间有限时,他就又把希望寄托到袁的儿子身上,为的是要做成“洪宪第一功臣”。他的这种帮忙不帮闲的自许自然落空,他不得不到处帮闲。
袁世凯称帝失败后,杨度作为第一要犯被通缉。他因此年纪轻轻就声称“好佛”,似乎有信仰,有出世之情,但他其实仍在各种民国要人猛人之间活动。比如他能说动张宗昌不要枪毙大记者林白水,虽然林仍不免一死。
杨度的一生都显得与正轨格格不入。他在晚年除想加入孙中山的国民党外,还做了两件惊世骇俗的事。一是到上海青帮大亨杜月笙的门下做清客,这在当时即为人侧目;另一件事是,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此事直到周恩来临去世前才透露。
杨度的一生是丰富的,但这种投机式的丰富是一种人格不成熟的表现,是启蒙思想家们判断的无特操的表现。也因此,杨度参与了中国近代的历史,甚至参与了不少看似“进步”的力量,但他并没有贡献出真正的东西。以立宪为例,他起草了那么多文件,但并没有像梁启超、章太炎们论战那样立足于国情的论争,更不用说像美国的《联邦党人文集》那样留下泽被后世的思想文献。
这样的中国人是很多的。他们聪明绝顶,任何主义、理论,他们都知之甚详,谈论起来头头是道,但他们很少立足于社会的某种实际,他们过于相信术,过于相信势力。他们因此难以真正成为一种独立的力量,他们必得借助于猛人或历史大潮的飞托之势。他们的声名可能流传千秋万载,但跟国事、国民无关。
(本文摘自《中国男》,余世存著,九州出版社2010年3月第一版,定价: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