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讣告”背后的民意

    今年9月初，西湖风景区花港观鱼门口，一则关于两棵树死亡的公告意外登上热搜。公告内容很简单：两棵景区内的树木死亡，管理方将重新栽种新树，并附上两棵树的实地照片。“树木讣告”引发舆论关注，网友称赞景区管理“精细透明”。为什么景区里大树的生死需要公告？这背后是城市公共空间的管理逻辑正在悄然改变。

    管理者与游客的默契

    听到公告上了热搜，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花港管理处一位管理人员陈想（化名）最初有些忐忑。毕竟，围绕西湖边的树，杭州曾经历过一场民意风波——2022年5月10日，断桥边7株柳树因长势太快、光照不足被移栽别处，改种月季，此事引发了线上线下热议，有不少市民表示反对。相关部门迅速纠正，两天后补植了7棵柳树。2022年5月16日，杭州针对这件事召开“西湖风貌和文化保护”民意恳谈会，相关管理者公开致歉，并表示城市建设要以7棵柳树为鉴，遵从民意、尊重民声，回应百姓关切。

    西湖风景区的树木社会公示制度也从那年开始实施。公示内容主要涵盖树木的死亡、迁移和一定规模的大树修剪等。如今每隔几天，景区内就会张贴新公示，一般一个公示涉及同区域内的两三棵树。很多时候，公示就意味着树木的死亡。极端天气频发时，树木容易出现各种状况，张贴的公告也会相对多些。

    目前整个西湖风景区共有6个管理处，此外还有植物园、动物园以及西湖街道，共同承担起景区的园林养护和管理工作。现在，一棵疑似枯死的树从确认死亡到安排补栽都有明确的流程：对于在日常巡查中发现的枯死树木，立即组织专家现场鉴定，确定树木是否死亡，并查找原因。未完全死亡的，遵循“保护第一、能救则救”的原则开展救护。确定已死亡的，进行为期一周的线上线下公示，告知市民游客并征求意见。公示结束无异议后，将相关树木情况上报上级主管部门，进行行政审批后，根据审批结果进行景观植物的更新、补栽。树木迁移、大枝修剪等也有相应规范操作流程。

    树木养护背后，实际上是“人”的需求。那么，这些细碎的工作究竟是怎么开展的？记者跟着管理处技术人员，体验了一次树木巡检。一位技术人员表示：“日常巡检主要包括植物生长状况、水分管理、病虫害情况以及枯枝、树木倾斜等安全隐患，大部分是预防式管理，出现一点问题的苗头就及时处理了。”

    “你们会直接和游客沟通对于景区绿化的意见吗？”记者问。

    两位技术人员摇摇头。在他们看来，很多时候，倾听民意不必打扰游客，而是间接搜集。比如，有居民反映，灵隐寺周边大树在暴雨后树枝易折断，可能会砸到行人。虽未造成伤害，但现在每逢大暴雨，园林工人都会在雨势小些后，立即带上工具到景区里修剪枯枝。

    “有些草坪上草长得比较稀疏，呈现一条小路的状态，这是摄影和绘画爱好者踩点时留下的。我们以此推测大家比较青睐的拍摄点，有选择地改铺装材料，方便他们。与其在这些地方竖一块冷冰冰的‘禁止踩踏’的牌子，不如满足游客的需求。”陈想说。“我也会站在游人留下的点位，观察眼前的风景，想想他们为什么会喜欢这里。”这被陈想视为和游人的一种默契。

    寻找正被“公示”的树

    走访那日，花港管理处没有正在公示的树。“公示多了并不是好事，那意味着可能又有大树被鉴定为死亡状态了。”陈想解释。

    不过，同一时期，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的官网上，灵隐管理处和岳庙管理处分别发布了一张树木死亡公示。记者按图索骥来到灵隐管理处标示的位置——景区出口处的木桥边，四处寻觅却并未发现那棵死亡大树的具体位置。景区出口处的轮值保安也不知情。

    几分钟后，记者在桥下河滩斜坡的树荫下发现一个告示牌，距离人行道一米多远。“哦，原来在这里！”岗亭保安跟随记者走进灌木丛，把告示牌往外挪了挪并抬起来端详，“我们这里保安一天要换六班岗，很有可能是我休息时贴出来的。这两天暴雨大风多，他们把告示牌往里头挪了，怕砸到行人”。

    但公示中的树究竟在哪里？记者搜寻无果后打通公示上的联系电话，工作人员亲自赶来指认——原来这棵已死亡的大树在更加靠近河道的位置，已经完全枯黄细瘦，距离告示牌还有数米远。“这已经是我们能放得最接近那棵树的位置了，告示牌不可能放进河道里。”这位工作人员解释。

    大部分游客和市民表示，不会特地循着公示去寻找这些树。但确实有一小部分市民，对每一棵树的生死格外关切。

    陈想在这几年了解到，景区内的“网红树”不少，几乎每一棵树都有“粉丝”。她总结出规律：如果有些树有好多人在拍照，或者说网络上这棵树出现的频率特别高，那基本可以判定这就是西湖的“明星树”。

    “前几天又有几棵大树死了，我在网上看到了。”在灵隐寺周边工作的杭州市民汤成（化名）谈起西湖景区内的树木深有感触。在他眼里，西湖对杭州人来说就是一个大公园。小时候他的父母带他来玩，现在他又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来玩，童年的大榕树一直都在。“树要迁移，或者被风吹断了，就像从小一直都在的一个小伙伴没了一样。”汤成说。

    在程序规范上下功夫

    自从西湖开始做树木变动公示后，陈想坦言，花港管理处尚未有市民因树木公示主动来电。“市民大多数时候对于绿化养护并不专业，也基本不会对专家的判断提出异议。这个公示更重要的作用是人文关怀，让大家知道这棵树为什么要离开。”汤成说。

    “编号、档案、公示这些是管理者的事情。我们不会每天盯着西湖边每一棵树的生死，只要视觉上觉得和谐就可以了。西湖的景观传统不能随意更改。”66岁的程新（化名）在西湖附近住了十几年，每晚都会到白堤散步。

    “骑电瓶车半小时，步行就是两三个小时绕行一圈，中午有时还要去公园唱越剧。”他描述着自己围绕西湖展开的生活。程新带我们走上断桥，一路如数家珍般地讲起他对西湖边树木年轮的观察：老树发芽迟且凋落快，新树发芽后的绿意可以持续更久。他关注西湖边的树，但不会刻意按照公示去看树木的命运，在他看来，那是管理者在程序规范上下的功夫。

    “它们被管理得怎么样了，你肉眼也能看到。”他带我们走到断桥入口环湖地段，发现这里新种了一排小月季。程新猜测，月季有刺，这是相关部门避免游人失足落水加设的。有游客说：“如果为了预防安全隐患，为什么不弄一个栏杆？”但程新对景区的做法表示理解，“加了栏杆，西湖断桥的景致就完全不同了”。

    西湖不只是一潭湖水，更是自然与人文的深度融合。对西湖方方面面细节的维护，也逐渐内化为这座城市大部分市民的集体愿望——这是一种绕不开的民意。

    “现在管理者知道了，不能改变大家认可的一些原则，这就是民意。”程新看到了景区管理者这几年决策思路的改变。现在西湖边一棵柳树死亡了，他们会立即补上一棵新的柳树。“如果他们暂时没有种上，那基本是因为天气太冷或太热，不适合栽种，等到季节合适了，他们肯定会补种上去的。”他顿了顿，补充道：“杭州的园林绿化管理得好，遇到任何情况，响应速度都特别快。这一点老百姓能感觉到。”

    从柳树换月季的争议到如今补植柳树的默契，西湖治理的核心从来不是一张公示的“贴与不贴”。公示是重要的起点，一张被褒扬的公示背后，树与人、人与城市的公共连接仍在继续。

    （《解放日报》10.18 施怡阳杨书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