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幸田文
就像人各有履历一样,树也如此。它们各自在身体上刻下记号,向世间展示自己的过往。
它们多大了?是一直以来都无忧无虑,还是经受了千辛万苦?如果幸福,那么一定会有幸福的缘由;如果辛苦,那么是在多大的时候,遇到过多少次怎样的阻碍呢?这些都镌刻在树的身上,周围的事物则是补充说明——同行的森林向导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们看到并肩相依的两棵树,一棵笔直,一棵倾斜。它们曾经互相帮助,也曾经互相竞争,这一推测正是从它们的身体履历中解读出来的。首先,在树木尚且年幼弱小时,两棵树并肩在一起,或许才能抵挡风雪的侵袭。孤单一棵也许会折断,但若是两棵,就能形成足够抗衡风雪的力量。
两棵确实比一棵更强大,但是在之后的成长过程中,当每棵树都足够强大时,就不得不面临竞争。无论在什么样的世界,势均力敌的事物并肩而立,自然就会产生竞争。尽管曾在幼时互帮互助,精力旺盛的两棵年轻树木却仍然在激烈的成长竞争中成为对手。就算差异再小,长得更快的那一方也是胜者。能够自在享受阳光与空间的胜者乘胜追击,伸展枝叶,压迫对手。败者因光照不足,想要伸展却被压住势头,只能走向萎缩。
周围若有更老的树长势迅猛,那么这棵被赶超一头的树也只能屈居第二,但它大概还是会保持挺拔的姿态。因为四周没有可倾斜的空间,所以只能一言不发地长得笔直。但是就在此时,周围的环境发生了变化。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变化,可能是近旁的老树寿终倒下,也可能是有人采伐,或是大雨或冰雪融水松动了泥土。总而言之,某种原因让临近的若干棵树失去了生命,意外地空出了空间。
“请看这里,与周围环境相比,你不觉得只有这棵树所在的地方存在奇怪的空隙吗?将树的生长历程与周围的情况放到一起看,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森林向导说。
那棵光照受阻的树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为了超越笔直生长的限制并争取更多阳光和空间,树木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倾斜生长的策略。它的躯干由此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听闻树的履历要如此阅读后,我立刻觉得树的生存之苦与人的生存之苦如此相似,内心涌起了一股深切的共鸣。
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周围到处都是记载着苦难的树,长着瘤子的、扭曲的、歪斜的。有的树干已经折断,侧枝从中部代替树干长了起来。有的树根只有一个,却在三米高的地方分成了两杈。还有的两棵挨挨挤挤,简直就像一棵。
变形的树木并不少见,而且那些扭曲和歪斜不仅限于外形的变化,内部也已经乱七八糟,出现了顽固的变质。加工成木材时,这类树木会进行顽强的抵抗,最终加工到一半便弯曲或开裂。这样的树被称为“弯木”,是没有任何用途的大麻烦。作为不怎么样的“坏东西”,弯木连最低等级都算不上。
“为什么呢?那些扭曲歪斜不正是树木展现出来的力量吗?正因为它们的存在,树木才能在风雨中屹立不倒啊。”我问向导。
“是这么说,树还活着的时候确实如此。但是成为木材后,弯木是怎么救也救不过来的,这是木材最大的缺点。”向导无奈地说。
“这么指责也太过分了。好不容易熬过艰辛,最后却成了麻烦,成了没用的东西,怎么能这么冷漠呢?请设身处地想想,这种遭遇肯定会让人悲愤交加,甚至眼泪直流。”我为这些树木打抱不平。
“还真没这么回事儿。这片地区的林业和木材制造业发达,大家都很关注树木,可是从没听说有人会因为说弯木是劣等品而遭到指责,毕竟大家早就对弯木嗤之以鼻了,没人觉得它们可怜。”向导说。
我的感伤并没有被接纳,继续说下去也只会让对方更加无法理解。简而言之,我认为弯木不是那么糟糕的东西。
(《树》海峡文艺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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