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潇
这个42升的登山包比我想的要小,塞进一件冲锋衣,一条速干裤,两套贴身换洗衣物,一件防晒衬衫和一双拖鞋,就只剩下一小半空间。拖鞋不是非带不可,但不知为什么,当我想象接下来的公路徒步旅行时,眼前总会出现暴雨倾盆、溪河涨水,我卷起裤管、换上拖鞋、小心翼翼穿越被淹道路的画面。
我计划从长沙一路向西,以徒步为主的方式横穿湘西、贵州,然后到达云南昆明。这是八十多年前一支特殊行军团的路线——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爆发,平津沦陷,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南下湖南组成长沙临时大学。1938年2月,临大师生分三路再迁云南,其中,由近300名男生和11位教授及助教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历时68天,徒步1600公里,最终抵达昆明,与另两路师生会合,组成著名的西南联合大学。关于联大在昆明的八年(1938年4月—1946年7月),不论大众叙事,还是学术研究,都已汗牛充栋,比较起来,为什么要关心八十多年前一次仅仅持续了两个月余的行军?很简单,因为那是传奇的起点。
美国学者易社强在《战争与革命中的西南联大》里说:“穿越内陆的想法吸引了渴望深入群众的民粹主义者,也吸引了准备以抗日的名义发动穷乡僻壤的群众的积极分子,还吸引了充满好奇心或热衷冒险和体能挑战的人。”在这条公路上,他们会不断遇到平津书斋里一辈子也不会遇到的人,会看到红军长征留下的印迹,会与源源不断开往前线的部队和车队相向而行——这条公路也是战时运输最重要的动脉之一,最终他们会亲眼见证中国西南地区的真相。“我在十五岁以前,受着古老家庭的束缚”,这是出发前闻一多说的话,“以后在清华读书,出国留学。回国后一直在各大城市的大学教书,过的是假洋鬼子的生活,和广大的山区农村隔绝了……虽然是一个中国人,却对于中国社会及人民生活,知道的很少,真是醉生梦死呀!国难当头,应该认识认识祖国了!”
查询闻一多这句话的出处时,我恰好在重读约翰·斯坦贝克的《横越美国》。1960年,这位美国作家以58岁之龄开始他的穿越美国自驾之旅:“我住在纽约,偶尔在芝加哥或者旧金山蜻蜓点水式地稍作停留。我发现其实我并不认识自己的国家,身为一个书写美国故事的美国作家,事实上我写的全都是记忆中的美国,而记忆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残缺不全、偏斜不正的储藏所。我已经许久未曾听过美国说的话,我对所有变化的知识都来自书本与报纸,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感觉过这个国家了。我已经许久未曾听说过美国说的话,没有闻过美国青草、树木以及下水道的味道,没有见过美国的山丘与流水,也没有看到过美国的颜色与光线的特色了。”
把纽约、芝加哥、旧金山替换为北京、上海、深圳,把书本和报纸替换为微博和朋友圈,你会发现我们的处境并无不同。线上线下,我们都生活在一个个的小圈子里,从微博热搜、刷屏公号和抖音快手里观看一个支离破碎的奇观式的中国——是时候换一种观看方式,用脚丈量一下广袤真实的大地了。
这里是4月初的湖南,冷暖空气仍在纠缠较量,前几天气温冲到了34度,一夜间又陡降到非穿毛衣才好——全省都处在这种不稳定的天气中。根据预报,贵州的天气倒是非常稳定:稳定的无休无止的阴雨绵绵,到达云南之前有可能一切都是湿漉漉的,不要紧,反正我会在云南不限量供应的日头下把自己烤干。
我将要走的这条路,现在主要由319国道和320国道组成,它们大致和当年京滇公路湘黔滇段重合。人不可能踏上同一条公路,但公路之于现代国家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并未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联结历史与现实的载体。“重走”一条八十年前的老路,不必奢望见到多少往日景象,但若要解答我对寻路之年的种种好奇,没有比公路更好的空间了。
(《重走》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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