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买的老木紫藤

    ■[日]幸田文

    有人问我，究竟是怎样的机缘，才让我与草木亲近起来？主动亲近什么的，我可没有那么笃定。草木是我每日生活中无处不见的存在，只是稍稍滋润着我的心情而已。例如，清晨在半路上邂逅了漂亮的石榴花，被风暴摧残导致未能完美变色的银杏树，感情在这些细枝末节中涌动，时而留下两三天的余韵，仅此而已。不过，在这些情感背后，隐藏着年幼时的三个要素。

    第一，是环境。我曾居住的土地上生长着无数草木；第二，是教育。说教育可能有些夸张，但是父母确实为我提供了那样的条件；第三，是我的嫉妒心。

    居住的地方生长着草木，是因为我那时住在郊外的农村。田里有农作物，水渠旁有杂木林，还有园艺师打理的临时植被养护地，再加上大部分人家里都种着些绿油油的东西，孩子们自然而然地与草木亲近起来。在那样的土地环境中，为了让孩子更加熟悉自然，我的父母格外用心。他们给我们兄弟姐妹三人各自分配了属于自己的树，树的主人可以自由处置花和果实。

    父亲还摘来树叶，让我们玩猜名游戏，大概是想让我们记住不同叶片对应的不同树种吧。姐姐十分擅长这个游戏，就算叶片已经干枯，或是已经被虫子当成巢穴卷成了圆筒状，或者仅仅是羽状复叶中的一片，她都能轻松猜中。我也能猜中不少，可是一旦遇到干枯的叶子，我就答不上来了。姐姐的优秀让我难以忍受，内心满是不甘。但是，我怎么都赢不了她。若是那么懊恼，自己好好记住那些知识不就行了？然而也许是性格原因吧，我看起来总是有种松懈感，飘忽不定的样子总让人失望。这就是聪明孩子与笨拙孩子开始分道扬镳的地方。

    父亲对聪明的姐姐赞赏不已，想要教她更多。姐姐总能心领神会，我却不行。姐姐常与父亲并肩前行，而我总是被晾在一旁，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独自跟在后面，那是嫉妒的孤独写照。环境和父母的教育全都指向了我与草木的缘分，然而对姐姐的嫉妒让这一开端更加强烈，实在于心不安。

    1924年，我家搬到了镇上。房子是租来的，很是简陋。玄关一侧种着一棵能够开出单瓣白色花朵的山茶树，起居室前有一棵光叶石楠，角落里还有一株乱糟糟的连翘。若是什么都没有倒还好，三棵树种类各不相同，就那样半死不活地长在那里，让坐在起居室里的人的视线失去了安放之地。家人们都十分怀念此前家里的庭园，对草木充满了渴求。然而父亲却说，他并没有要买树种的想法。院子里的土是被人为垫高的，上面堆积着木屑和碎石，种上树大概率也会日渐枯萎。我们都深表赞同，没人再提种树一事，就那样过了若干年。我结婚后一度离开了家，后来又离婚，带着女儿回到家中。成了外祖父的父亲，对没有父亲疼爱的外孙女投注了发自内心的怜惜。

    春天是举办花市的季节，父亲把钱包交给我，让我给女儿买她喜欢的花木。那是个让人冒汗的晴朗午后，女儿选中了一盆紫藤，是市场上鲜花类中最出类拔萃的一株。加上花盆，整盆紫藤和我差不多高，看起来是一株老木，花苞沉甸甸的，似乎再有一两天就会绽放。从第一眼起，孩子就天真地看中了这株高级品。正因为是孩子，才会不知胆怯地请求我，可是高昂的价格不用问也知道，是钱包里的那点儿零钱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我自然没有要买的心思，和孩子一起笑着调侃了几句那紫藤有多不合适，随后便建议她买一盆红色的草花。孩子说那种花以前买过，于是便退而求其次拿起一棵小小的山椒树。从最高贵的紫藤一下子跌落到山椒，女儿并不是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故意选择最便宜的来闹别扭。她特别喜欢把酱油煮过的山椒叶和银鱼干撒在米饭上，再搭配厚蛋烧做成便当。就算不是紫藤，山椒也能博得孩子纯真的喜爱。我也没有犹豫，觉得这样很好。

    然而到了傍晚。走出书房的父亲眼看着不悦起来。“选择紫藤没有问题。”他说，“在花市上选了最好的花，证明看花的眼光相当精准。为什么不去回应这样的眼光？你就应该给她买。”我跟父亲辩解：“紫藤可是贵得离谱啊。”结果父亲生气地说道：“是我说要给她买喜欢的花木，所以特意把钱包给了你。孩子选了紫藤，你为什么不给她买？要是钱不够，把整个钱包给卖家当保证金就行。现在倒好，父亲的命令、孩子难得做出的选择，全都浪费了，你却无动于衷。这到底是有多不上心？就算紫藤贵得离谱，衡量价值的标准又是什么？管它贵不贵，你就没想过把那紫藤当作孩子心灵的养分吗？从紫藤开始。教她爱护所有的花，便能一生滋养她的心灵，还能成为她这辈子的乐趣，没有比那更宝贵的了。每个养育孩子的父母，都一个劲儿地想养好孩子的身体和心灵，在金钱上絮絮叨叨，却不关心如何滋养孩子的心灵，真让人无话可说。”我就这样被指责了一番。

    孩子越来越大，看到花只会说“真漂亮”，看到树也只会说“好高大”，对植物的认知仅止于此。对她来说，照顾花草似乎是件麻烦事，就连剪掉院内树上的一条枯枝都让她为难。在其他事情上，她还算温柔，却绝对不会想到要去扶起被野狗踩到的小菊花。无论我如何讲述或劝说，她都不为所动。我曾经多次为那盆紫藤的事情后悔，机会似乎就是在那时丧失的。尽管如今已经于事无补，可是责任确实在我。无论内心多么难受，都为时已晚了。

    四季更迭。发芽，开花，结果，枯落。每逢此景，心脏就一阵生疼。后来，女儿嫁人了，外孙出生时，我暗暗祈祷，愿这个孩子能够成为怜爱草木之人，我想把对女儿的懈怠补偿到外孙身上。

    （《树》海峡文艺出版社2025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