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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5年07月12日 星期六

    汪曾祺笔下的花

    《 文摘报 》( 2025年07月12日   07 版)

        ■汪曾祺

        荷 花

        我们家每年要种两缸荷花,种荷花的藕不是吃的藕,要瘦得多,节间也长,颜色黄褐,叫做“藕秧子”。在缸底铺一层马粪,厚约半尺,把藕秧子盘在马粪上,倒进多半缸河泥,晒几天,到河泥坼裂,有缝,倒两担水,将平缸沿。过个把星期,就有小荷叶嘴冒出来。过几天荷叶长大了,冒出花骨朵了。

        荷花开了,露出嫩黄的小莲蓬,很多很多花蕊。清香清香的。荷花好像说:“我开了。”荷花到晚上要收朵。轻轻地合成一个大骨朵。第二天一早,又放开,荷花收了朵,就该吃晚饭了。

        下雨了。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地响。雨停了,荷叶面上的雨水水银似的摇晃。一阵大风,荷叶倾侧,雨水流泻下来。荷叶的叶面为什么不沾水呢?

        荷叶粥和荷叶粉蒸肉都很好吃。荷叶枯了。下大雪,荷花缸里落满了雪。

        绣 球

        绣球,周天民编绘的《花卉画谱》上说:绣球,虎儿草科,落叶灌木,高达一、二丈,干皮带皱。叶大椭圆形,边缘有锯齿。春月开花,百朵成簇,如球状而肥大。小花五出深裂,瓣端圆,有短柄,其色有淡紫、红、白。百株成族,俨如玉屏。我始终没有分清绣球花的小花到底是几瓣,只觉得是分不清瓣的一个大花球。我偶尔画绣球,也是以意为之地画了很多簇在一起的花瓣,哪一瓣属于哪一朵小花,不管它!

        绣球花是很好养的,不需要施肥,也不要浇水,不用修枝,也不长虫,到时候就开出一球一球很大的花,白得像雪,非常灿烂。这花是不耐细看的,只是赫然地在你眼前轻轻摇晃。我以前看过的绣球都是白的。

        我有个堂房的小姑妈——她比我才大一岁。绣球花开的时候,她就折了几大球,插在一个白瓷瓶里,她在花下面写小字。她是订过婚的。听说她婚后的生活很不幸,我那位姑父竟至动手打她。前年听说,她还在,胖得不得了。

        绣球花云南叫做“粉团花”。民歌里有用粉团花来形容女郎长得好看的。用粉团花来形容女孩子,别处的民歌里似还没有见过。

        我看过的最好的绣球是在泰山。泰山人养绣球是一种风气。一个茶馆里的院子里的石凳上放着十来盆绣球,开得极好。盆面一层厚厚的喝剩的茶叶。是不是绣球宜浇残茶?泰山盆栽的绣球花头较小,花瓣较厚,瓣作豆绿色。这样的绣球是可以细看的。

        报春花

        昆明报春花到处都有。圆圆的小叶子,柔软的细梗子,淡淡的紫红色的成簇的小花。田埂的两侧开得满满的,谁也不把它当做“花”。连根挖起来,种在浅盆里,能活。这就是翻译小说里常常提到的樱草。偶然在北京的花店里看到十多盆报春花,种在青花盆里,标价相当贵,不禁失笑。昆明人如果看到,会说:这也卖?

        外国人将报春花称为“勿忘我”,名字很有诗意,花实在并不好看。草本,矮棵,几乎是贴地而生的。抽条颇多,一丛一丛的。灰绿色的布做的似的皱皱的叶子。花甚小,附茎而开,颜色正蓝。蓝得很正,就像国画颜色中的“三蓝”,花里头像这样纯正的蓝色的还很少见——一般蓝色的花都带点紫。

        为什么西方人把这种花叫做勿忘我呢?是不是思念是蓝色的?昆明人不管它什么勿忘我,叫它“狗屎花”!这叫西方的诗人知道,将谓大煞风景。

        木香花

        我的舅舅家有一架木香花。木香花开,我们就揪下几撮。木香柄长,似海棠,梗蒂着枝,一揪,可揪下一撮,养在浅口瓶里,可经数日。木香亦称“锦栅儿”,枝条甚长。从运河的御码头上船,到快近车逻,有一段,两岸全是木香,枝条伸向河上,搭成了一个长约一里的花棚。小轮船从花棚下开过,如同仙境。前几年我回故乡一次,说起这一段运河两岸的木香花棚,谁也不知道。我有点怀疑:我是不是做梦?

        昆明木香花极多。观音寺南面,有一道水渠,渠的两沿,密密的长了木香。我和朱德熙曾于大雨少歇之际,到莲花池闲步。雨又下起来了,我们赶快到一个小酒馆避雨。要了两杯市酒(昆明的绿陶高杯,可容三两),一碟猪头肉,坐了很久。

        连日下雨,墙脚积苔甚厚。檐下的几只鸡都缩着一脚站着,天井里有很大的一棚木香花,把整个天井都盖满了。木香的花、叶、花骨朵,都被雨水湿透,都极肥壮。四十年后,我写了一首诗,用一张毛边纸写成一个斗方,寄给德熙:“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雨沉沉。”德熙很喜欢这幅字,叫他的儿子配一个框子,挂在他的书房里。德熙在美国病逝快半年了,这幅字还挂在他在北京的书房里。

        (《汪曾祺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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