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满
可能是因为我老家所在的陕西商洛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那里的人们心里自认为在“底下”。所以我母亲这一代陕南乡民,去哪儿都用“上”:上西安、上北京、上深圳……上深圳,是因为母亲失业了。她连续十年的打工生涯中断了,在县城找不到工作。于是,我建议父亲和母亲来深圳,我帮他们找一份工作。这一年,母亲五十二岁,父亲六十岁。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远行,来到1500公里之外的南方。
经过一个国庆假期的整顿与休息,考虑到希望母亲可以每日回家,所以她的工作就从我们住处1公里范围内找起。她能选择的工作种类十分有限,先排除了住家保姆;钟点工、家政工需要灵活使用智能手机,也暂时放弃;去服务行业,她有腿疾,不能长时间站立或坐,放弃。最后家人一起商议,从能够按时上下班的保洁找起。
找到这份工作的流程十分简单。我们去了楼下的商场、写字楼、小区,去问那些正在工作的保洁员和清洁工,他们是怎么找到工作的。最终,在一家高端商场的门前,一位身穿灰白色工作服的大叔告诉我们,这家商场正缺保洁。他给了我们管理保洁员的经理的电话,顺便问了母亲的年纪,跟我们说,应该能应聘上,现在很缺人。
我带着母亲去管理处找经理。管理处设在商场的负一层,屋顶是各种管道通风设备,我找到里面最大的管事人,王经理。她看了看母亲,问母亲都干过什么活儿,母亲用方言一一答复,我又重新翻译成普通话给经理。母亲的话汇集起来只有一个意思:能吃苦。经理拿来一张表格,我在那张简易的办公桌上,帮母亲签完一份简单的合同,带她录入指纹。合同上写,全日制员工一个月可以休息4天,每天工作8小时,一个月2500元;每天工作16个小时,5000元。4天休息日不休的话,8小时制,加班费80元一天;16小时制,加班费160元一天。
母亲在大半辈子的打工生涯中,不知道五险一金为何物,这次同样没有。当时,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是:全日制劳动者最低工资标准为2200元/月;非全日制劳动者小时最低工资标准为20.3元/小时。她选择了8小时工作制,每月2500元,早7点至下午3点。紧接着,经理叫来一个保洁阿姨,说让她带带我母亲,算是“培训”。
不到一个小时,母亲就算是入职了这家深圳福田区的高端商场,成为一名保洁员。她拥有了一套工衣,一个名牌,一个盘住头发的发卡,办到了招行卡。人生中第一次,母亲拥有了自己的职业名称:保洁员。虽然只是一名保洁员,她还是很开心找到工作,满心期待着拿到工资的那一天——那将是第一次,她的工资以准时到账的方式打进银行卡里。此前她每一次拿到的工钱,都是现金。
母亲负责的保洁区域是商场负一楼的电梯、地板及扶梯,这是整个商场最难打扫的地方。这一层聚集了众多餐饮类店铺,还连着地铁的出入口,每到上下班和吃饭时间,人流量巨大。保洁员们需要保证,每一个顾客走进商场看到的一切都是干净的,这是引发消费的前提。她们几乎不能停下来,每一个毛孔都要被“劳作”填满,这也是管理处采取两班制的缘由,早7点至下午3点,或下午3点至晚上11点。有的保洁员会选择连上两班,一天工作16个小时。母亲选的是白班,她到下午3点就可以下班了。
她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收拾完下楼,出小区,走一段马路,过红绿灯,扫码,跟保安打招呼,坐货梯到达商场负一层管理处,这时大概6点50分。录入指纹打完卡,经理会给他们开一个简单的早会,分配一天的活儿,然后她就要立即开始工作了。她最集中工作的时间在上午10点以前。10点,是商场开门的时间,她和她的同事们必须确保给顾客呈现一个干净得发光的商场。
母亲先花一个多小时拖地板,然后用半小时擦电梯,给电梯消毒。这中间,她去地下车库的水龙头下洗两次拖把。擦栏杆是所有流程里最简单的活儿,被母亲放在了最后,这是她做事的逻辑,把最难的先做完。10点半,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一些没来得及吃早饭的保洁员,便会抓紧时间吃点东西。这同时也是午餐时间,上白班的保洁员是没有中午休息时间的,唯一的吃饭时间便是这半小时。为了方便,母亲头天晚上就会准备好自己的饭食,到吃饭时间拿出来在微波炉里热好。十几个保洁员只有一个微波炉,谁先热到饭要靠抢。
吃完饭之后,她所有工作内容便是拿着清洁包在负一层来回转悠。遇上有污渍的地方,用毛巾擦干净,一圈又一圈。这是异常难熬的时光,长时间来回走动对母亲来说不仅无趣,还会影响她的腿。当初入职的时候,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向经理隐瞒了自己腿部曾患滑膜炎的事。她也不能随意跟商场里的其他人说话,被经理看到了会被批评不务正业。每隔一个小时,母亲都要去电梯间的签到表上签到。母亲自从十岁离开校园后,再没拿起笔写过字。“春香”这两个字共十八笔,母亲要写上三十秒。按照保洁公司对保洁员的规定,保洁员在工作的8小时内,不能停下来休息,商场公共区域里也没有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凳子。母亲只能趁监管不在的时候,溜去女洗手间进门处的长凳上歇几分钟。
负责给这家商场做保洁的是一家环境类外包公司,他们是乙方,商场是甲方。商场的管理处有一支专门监督保洁员的队伍,大多是年轻男女。他们的工作任务是在需要清洁的区域巡逻,及时发现保洁员没打扫干净的地方。他们会把这些遗弃在地板上的垃圾拍照发到微信群里,每次“垃圾”被监督人员在有领导的大群里公开发出时,母亲的经理就会如临大敌,毕竟是让甲方不满意了,她会立马通知相应责任区域的保洁员去打扫,严重一点则会罚款。
在一次检查中,母亲被一个女孩当面指责地板上的黑色污渍没有擦干净。她当场就哭了,说着对方听不懂的方言,大概意思是,那块污渍根本就擦不掉,她要让女孩自己来试试。检查的女孩听不懂,有些悻悻然,没再投诉。后来母亲听到女孩们在背后议论说,山里来的人很难缠,耍赖打滚,她又独自生了一场闷气。
但她也常遇到好人。有好几次,她都被监管的年轻女孩抓到她坐在洗手间供顾客等人的长凳上休息。她跟女孩解释,自己腿不太舒服,很幸运地获得了谅解。后来,当再发现母亲在洗手间的凳子上或马桶盖上歇息时,女孩大多只是温和地提醒她休息时间不要太长,或者假装没看到。她对此很感激。
(《我的母亲做保洁》光启书局202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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