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冬天的一个中午,天空一片蔚蓝。老妻要我帮忙,把后院清理一番。她负责先前种菜的土垄,让我清除落叶。
后院分三层,最高一层是泥地,其他两层基本是水泥地。其实,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树,只有一棵才三尺高的枇杷。它倒是没有落叶,因为是常绿小乔木,叶子它留着自用。
院子里的落叶,都来自贴邻。那边紧贴栅栏长着两棵山毛榉,冬天光秃秃的,春天却极蓬勃,抽枝长叶奇快,不消两个月就制造出可观的绿荫。
就是这两棵山毛榉,秋天起给我家后院源源不绝地输送色泽枯黄的叶子,积下厚厚一层。我拿起扫把,把落叶归到一堆。就在这一刻,《长恨歌》中的一句诗在我脑海中浮现:“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这写的是唐玄宗住处的荒凉。是的,落叶古来所象征的,不是衰败就是萧疏。总之,与繁盛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我对落叶并不厌恶。从街上走过,让我流连不已的,是停在银杏树下的车子。一夜风来,落叶严严实实地把车身包裹,有如一座小山,在我看来,这是现代文明中氤氲的古典诗意。且想想车主人把叶子扫除时飞扬的叶雨。
思绪回到院子。你要地上干干净净,还是遍布落叶,踩上去簌簌有声?我当然选择后者。把落叶清剿净尽的户外,一似单色风景画,再美也嫌做作,与自然相去甚远。于是,趁老妻无暇顾及,我把落叶堆在第二层的向阳处,均匀地摊开。
搁下扫把,在落叶里坐下,稍稍感到硌身,却带着快意,一似赤脚走在石子路上。恰好一阵风吹来,搔痒似的。我把花圃边上的一块砖头拿过来当枕头,顺势躺倒。裸露的颈部被叶子扎着,有如咯吱,我笑出了声。
曲肱而枕,蓝天俯身,仿佛和我贴得更近了。就此,和落叶的关系从用于“听雨”转为零距离接触。身旁的花圃里,三年前栽下了一棵青柠檬树,从专卖植物的商店选购的,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它没长大过。之前有数月没浇水,它干脆死了。可是,春天它又冒出嫩芽。它半死不活地赖着,连绿叶也稀罕,自然不会有叶子凋落。原来,树长到有叶可落乃是重大升格,标志着一种完成,一如写作者有了作品,女人怀上孩子,也像每天晚间从日历牌撕下一个“日子”。
我在奇特的眠床上想入非非。久了,居然入睡,太舒坦的缘故,直到被老妻摇醒。她脸色发青,怕我是晕倒了。我站起来,伸伸懒腰,向必欲扫之而后快的主中馈者说,落叶留下好了。
此时,天上落下一根羽毛,雪白的,施施然卧在尚存我的体温的落叶上。那是海鸟的,也是天空的——不管来自哪里,这也是一种生命的落叶。
(《光明日报》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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