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
唐宋诗的区别,根源在于社会制度及思想文化的差异。
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分裂、动荡和民族冲突之后重建大一统局面的唐王朝,版图辽阔,国势强盛,对周边国家具有支配性的影响力。在内部,它是以多民族融合为基础的,包容了多种文化元素;对外部,它又是高度开放的,对一切新奇事物充满热情。多元、开放、活跃,是唐文化的基本特点,豪迈、自信是唐代文人的常见性格。
宋代文化则相对保守,开放性和活跃程度不如唐代。宋代士大夫几乎完全是从科举考试出身的,他们既是国家的中坚,同时也对国家、皇权有很大的依赖性。他们大多生活优渥,文化修养深厚,行为方式谨慎持重。他们比唐代人更善于思考,艺术趣味更精细。
人在现实的社会关系中生存,要不断面临斟酌与选择,生命的姿态难免有委曲之相。而诗作为虚构空间,可以展开想象的生存,成为“诗意的栖居”。在不同的社会与文化条件下,人们对人生的理解与想象也各不相同。
唐诗在抒写人生情怀时,常常把自我放在很高的位置。从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透露出这种气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中以无限的时间和无穷的空间为背景,高耸起一个伟大而孤傲的自我,给人以崇高的美感。
李白更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天才,他好酒,侠气,求仙问道,漫游四海。追求神气飞扬、畅快淋漓的人生境界,追求一切可能的成功和享受。李白在政治上亦慷慨自负,“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因为这是壮丽人生所需要的舞台。但他无法忍受俯首在权力的阶梯上费力攀升,他为自己设想的从政道路是由布衣直取卿相,做一番安国济民的大事业,然后是“功成拂衣去,摇曳沧洲傍”(《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当他被召入长安之后,自然不肯为了遵守等级秩序的固有规则而卑膝向人。“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玉壶吟》)。对皇帝他无妨加以称赞,至于群臣也就是彼此玩笑一番罢了。当发现自己不能为官僚们所容忍时,他诧异且愤怒地指斥这个世界的荒唐,高声呼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他把“开心颜”看得那么重要,因为他不能够压抑自己。
唐代另一位诗人杜甫,比起李白来,为人要拘谨得多。但即便如此,他的身上也仍然体现着唐代诗人特有的自信、骄傲与豪宕气质。“安史之乱”中,杜甫携家入蜀,多年漂泊于西南。国家战乱不休,自身寄人篱下,使得他对人生前景越来越失望。这一时期的许多诗作,都抒发了他郁悒的心情。但无论如何,杜甫也不喜欢写逼仄幽昧的诗境,他总是要用宏大的空间、壮丽的景色来衬托自己的身影。
像《登高》的前四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在这样辽阔而动荡的大自然中,诗人的形象出现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尽管结末“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二句无限伤感,但读者不会感觉到他是渺小的。
又像《旅夜书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此诗写在杜甫离开蜀中进入湖北的途中,这已是他生命最后的时光。一切人生怀想都已无从把握,但生命的姿态依然高贵。夜色原本难以描绘,但“星垂”“月涌”之句,是何等壮丽的景象!用来作为自我的象征的沙鸥,便飘翔于如此的天地之间。
宋代著名诗人中,最早对杜甫表示敬重的是王安石,他的诗作可以看到向杜甫学习的痕迹,如《寄蔡天启》:“杖藜缘堑复穿桥,谁与高秋共寂寥?伫立东冈一搔首,冷云衰草暮迢迢。”
这首诗是王安石变法失败后罢职闲居时所作。它和前面说到的杜甫的《登高》有些相像,伫立于秋日山冈上孤独的身影,透出作者内心的不平和隐痛,以及他的骄傲。但比起杜甫,王安石做了淡化的处理,诗中的自然景象不像杜诗中那么广阔且涌动不息,这就避免了情绪的扩张。
若是从实际政治地位来说,王安石作为操持天下权柄的宰相,比起仅仅拥有工部员外郎虚衔的杜甫,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但杜甫的诗是诗人之诗,情感是热烈而张扬的;王安石的诗是政治家的诗,他不愿意表现得过于激动,身份的意识要求他的情感保持适当的收敛与平静。
(《中国古典文学讲义》河南人民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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