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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 岚
林黛玉父母双亡被外祖母收养，住进财大势大的贾府，经常感到自己寄人篱下，还曾经对薛宝钗说自己“一无所有”。黛玉有没有得到父亲的遗产？这是书中没有正面交代的问题。
传统中国女性社会地位很低，最初她们是没有财产继承权的，唐宋以后法律才开始有了一些松动，承认女性附条件的继承权。从继承法的角度来说，家长的女儿分为三种：在室女，即还未出嫁的女儿；出嫁女；归宗女，指出嫁后因为丈夫死亡或离异回到父母家中生活的女儿。从唐代开始，无论被继承人有没有儿子，在室女的继承权都得到了一定的保障，因为出嫁时需要嫁妆。被继承人死亡以后，他的财产应由儿子们均分，还没有娶妻的儿子要额外得到聘财，还没有出嫁的女儿也要在遗产中给她保留必要的嫁妆份额，数量相当于未娶妻儿子聘财的一半。这一原则基本被后世王朝法律沿袭了。
那如果被继承人没有儿子只有女儿怎么办呢？这种情况传统中国的法律称之为“户绝”。“户绝”的概念是很严格的，如果一家兄弟数人还没有分家共同生活，其中一个兄弟死亡没有儿子，其他的兄弟还有儿子，就不能视为“户绝”。只有被继承人已经与他的兄弟分家自立门户，死后没有儿子，才能被视为“户绝”。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没有亲兄弟，所以贾敏和林如海相继死亡，林家毫无疑问就成了法律上规定的“户绝”情形，林黛玉是林如海唯一的直系亲属。
自唐代开始，中国古代的法律就承认户绝情形发生时女儿对财产的继承权。但是女儿的继承权是附条件的，这取决于父亲有没有过继的儿子。自宋代开始，过继的嗣子享有和亲生儿子相同的权利义务，嗣子可以是家长在世时自己选择的，也可以是家长死后寡妻选择的，还可以是夫妻双方都死亡后族人为他们选择的。如果被继承人有了嗣子，也不能被视为“户绝”，亲生女儿就可能被排除出继承，顶多是为未出嫁的在室女保留必要的份额作为嫁妆。
按照这样的法律规定，林黛玉的母亲、父亲都已相继死亡，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叔父伯父。她的父母应该没有为自己立嗣，但是林家还有族人，虽然和林如海只是堂族，但如果他们不愿意放弃这份财产，他们是可能坚持在林如海死后为他立嗣的。清代法律规定，一个男性死去却没有儿子，他的族人当中辈分和他的儿子相当的男性，只要没有出五服，都可以成为他的嗣子人选。在中国古代，一个有财产有地位的男人死了却没有儿子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他的侄子们、堂侄们甚至远房侄子们都可能来争着给他当嗣子，而且在他死后仍然可能启动立嗣的程序，只要族中有人坚持，就可以通过宗族会议的形式为他立嗣。
这就是贾敏和林如海相继死后林黛玉面临的困境，她的父母很疼爱她，但法律并没有给她全面的保障。假如林家的族人执意相争，她很可能失去继承权，顶多能得到一份嫁妆。林如海写信来说自己病重要接黛玉回去时，贾母忧心忡忡，她预感到了林如海将不久于人世，假如这时她不肩负起监护人的责任，让贾府出面来据理力争，孤苦无依的外孙女可能都分不到她父亲的遗产，而这份遗产中应该还包括贾敏出嫁时带去的巨额嫁妆。贾母很快就决定派贾琏送黛玉回去，贾琏的使命不仅是要保证黛玉安全来去，更重要的是，他要在林如海死后为黛玉争得继承权。
《红楼梦》没有写林黛玉回扬州这一段发生了什么，但在第十六回写秦钟之死时，显露出作者十分了解当时关于“户绝”的法律。秦钟垂死，宝玉赶着去见他最后一面，带了几个仆人，“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的秦钟的两个远房婶母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第十六回）。
秦钟的姐姐死了，父亲也死了，他也快死了，他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秦家这时面临的也是“户绝”。秦可卿的死给她的家族换来了一笔巨款，秦业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脂砚斋此处有一句批语：“妙！这婶母兄弟是特来等分绝户家私的，不表可知。”户绝的家庭会有远房的族人来等着分家私，看来是当时社会的常态，林家的族人也不会例外。
林家还有一些同姓的远亲。《红楼梦》第五十五回写紫鹃试探宝玉的心意，骗他说林家的人要来接黛玉回去，宝玉急火攻心直接疯魔，后来紫鹃说了实情他才好过来。紫鹃说：“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可以想象，就算林如海死时林家的族人有意为他立嗣争夺财产，他们又怎么可能跟贾府对抗呢？就算林家的族人敢打官司，此时的应天府知府是贾雨村，他的官位还是贾府替他谋到的，林家族人毫无胜算。所以林黛玉一定是顺利继承到了父亲的遗产。
至于林黛玉继承到的遗产财产去了哪里？曹雪芹没有直接交代，但他留下很多线索让读者明白这些钱被贾府动用了。封建时代的女性在没有出嫁之前，财产要听凭父母或监护人的安排，出嫁后由丈夫安排。对于古代中国的女性而言，财产对她们的最大意义不是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支配，而是她可以因为嫁妆的丰厚在夫家得到较高的地位。
（《命若朝霜》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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