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亲与哀伤,是每个人都不愿面对却又无法回避的事情。当亲人逝去的时候,我们应该如何好好告别?如何让丧亲者更好地与哀伤共存?请听深圳大学心理学院副教授、哀伤与疗愈实验室负责人唐苏勤在“一席”演讲上讲述哀伤疗愈这个话题。
何为“哀伤”
到底什么是哀伤呢?哀伤是人们在经历丧失后出现的一系列情感、认知、行为和生理的变化。
在亲友死亡之后,人们的情感往往是很复杂的。除了悲伤、想念、内疚之外,有的人会出现对自己、他人或逝者的愤怒情绪,对与逝者的永久分离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感到焦虑,也有人感觉孤独或是情感麻木。在丧亲的最初几个月里,哀伤反应往往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大多数人都可以自行从哀伤中平复。一部分人的哀伤久久不能平复,会发展为延长哀伤障碍。在中国的丧亲人群中,约有8.9%的人面临着罹患延长哀伤障碍的风险。如果是失去唯一的孩子或者面临非自然死亡,这种风险就会更高。
如何疗愈哀伤
延长哀伤障碍的存在提醒我们,人们常说的“时间会治愈一切”,其实是一种误解。如果已经发展为延长哀伤障碍,就需要精神科医生进行临床诊断和治疗。美国心理学家沃登提出,穿越丧亲之痛需要完成四项任务:接受现实、经历痛苦、适应变化、重建联结。如果没能完成其中某一项任务,人们当然还可以继续生活,但可能无法很好地将丧亲经历整合到自己的人生中。四项任务的完成没有先后顺序,每个人在完成各项任务时所面临的挑战也不一样。
第一,接受现实。在丧亲之初,很多人不愿意接受现实。有些人会心存幻想,将逝者的遗物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以备他回来时使用。更多人会这样说:“我理性上知道他不在了,但是感性上总觉得他还在。”也有一些人可能会迅速处理掉所有的遗物,或者选择性遗忘美好的回忆。
绘制哀伤故事线可以帮助人们逐渐接受现实。很多人在讲述自己的丧亲经历时是很混乱的,一下子跳到过去,一下子又跳到未来,混杂着事实、感受和想法。通过在纸上记录,梳理临终、死亡、告别、葬礼等重要事件,可以帮助人们在理性和感性上逐步接受现实。
一位女大学生的母亲突然因癌症去世了,她久久不能释怀。在详细记录了自己接到电话、回家参加葬礼、过妈妈死后的第一个除夕、第一次清明为妈妈扫墓的过程后,从内心发出感叹:原来事情真的发生了。当我们终于接受了亲人逝去这个现实,我们才会更完整地将这段经历整合到自己的生命故事中。
第二,经历痛苦。在直面死亡现实的过程中,人们势必会感受到强烈的痛苦。不要逃避,去经历这些痛苦,这是走向哀伤疗愈的关键。英国心理学家鲍尔比曾这样写道:或早或晚,一些回避了哀伤的人,通常会在某种情况下崩溃。
经历痛苦的过程中会遇到来自丧亲者个人和社会两方面的障碍。丧亲者个人会否认自己正处于痛苦之中,而只想去回忆那些快乐的瞬间,有的用酒精来逃避痛苦,质疑自己“怎么这么久了还没走出来”。丧亲者身边的人也会出于安慰的好心,否认哀伤的必要性。比如他们会说:“你还要继续生活,他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难过。”作为旁观者,当看到家人、朋友哭得很伤心时,请不要说:“别哭了,哭多了会伤身体。”而是可以这样告诉他们:“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没有关系,我会在这里陪着你。”你也可以陪着他们一起哭。
第三,适应变化。在逝者已经不存在的世界里,我们面临着很多变化。有外部生活的变化,例如丈夫去世后,妻子又当爹又当妈,换灯泡、通马桶、开车接送孩子……原来另一半承担的家庭责任都落在了一个人的肩上;也有内在身份的变化,例如子女去世后,父母的身份好像突然就不存在了。如果不再是谁的爸爸妈妈,那我们是谁?在这种情况下,学习新技能、适应新角色、向他人求助,在每一次做到本来以为做不到的事情时鼓励和欣赏自己,发掘出自己的潜力,才能让自己变得更自信。
第四,重建联结。有很多人在哀伤旅程中遇到的挑战是想牢牢抓住过去与逝者相处的方式,而拒绝以另一种方式与逝者保持联结。我知道爷爷一直期待我成为我们家的第一个博士。在博士答辩结束的那一天,我在心里对爷爷说:我做到了。有很多人跟我分享,当他们在生活中遇到困难时,似乎会听到逝者在耳边鼓励他们;他们在做某些重大决定时,会去想如果逝者在的话,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更多的人并不需要逝者的鼓励和建议,他们看到突然出现的一只蝴蝶或是飞机窗外的一朵云,就能感觉到逝者似乎仍然陪伴在自己身边。
如果感觉跟逝者之间还有许多没说完的话,我们还可以给他们写信,再以他们的口吻回信。在信里,我们和逝者可以相互道谢、道爱、道歉、道别。信不在乎长短,只在乎真实。一位妻子在丈夫自杀后,或许最终也不会完全想明白为什么丈夫会做这样的选择,但她可以写信。她起初觉得很困难,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她想了很久,最终的去信与回信都只有几个字,却包含了所有。“你好吗?”“对不起。”她哽咽着,流着泪读出这几个字,感到轻松了许多。她向过去告别,也向未来挥手。
从失去中重获力量
当我们完成四项任务之后,最终会达到“整合性哀伤”的状态: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也知道自己很难过,但是我相信他还会陪伴着我,我和他还有联结,我相信我的生活还有意义。
很多人这样问我:是不是研究死亡和哀伤后,你就不怕死、不怕亲人去世了?其实不是,就算是充分了解这个过程,也不等于我完全可以抵御死亡的恐惧和哀伤。但无论如何,我能在面对死亡时更主动地做一些决策,更理解丧亲之后的心路历程,这让我更加心安。
我们的一生都在面对失去,而如何从失去中重获力量,继续前行,这是哀伤疗愈的永恒主题。
(《解放日报》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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