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荞 麦
我们家现在有两个妈妈了。曾经,“妈妈”是过去,是我不曾存在的时间。后来,“妈妈”变成了我的现在与未来。我和自己的妈妈,拥有了共同的身份。这是一段漫长而蜿蜒的旅程,而母女关系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之一。
“不爱自己母亲的女人,是迷失的女人。”第一次在“那不勒斯四部曲”里读到这一句时,我感到巨大的震撼。这句话从庞大繁杂的小说世界里跳脱出来,仿佛是只针对我的质问:“你为什么不爱你的母亲?”
30岁之后到36岁生小孩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与妈妈的关系确实进入了破裂的阶段。因为长久分隔两地,对彼此具体的生活都不了解,隐秘的不可战胜的挫折以不同方式折磨着我与妈妈。我们互相挂电话,妈妈在那头哭,我报以冷漠和敌意;有时我们冲对方大喊大叫,说出难听的话。
我们争吵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妈妈希望我赶紧生一个孩子。
即使她不催我,这在当时也已经成为悬在我头顶的一个迫切需要回答的问题。我确实要在一个时间节点下定决心:生,还是不生?她就像我人生烦恼的一个实体,一个具象反应,一个从我的烦恼之镜中走出来的真实又恐怖的卡通形象,用手中的魔杖指着我,问:“你怎么还不生孩子?”
妈妈给我的压力,以及“妈妈”这个角色给我的压迫,在那个时候完全重叠在了一起。我抗拒的不仅仅是我的妈妈本人,还有“妈妈”这个角色。
30岁出头时,我极度不想成为妈妈。虽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我考虑这个问题已经算是比较晚了,但依然不能做出决定。我并没有想过一定会度过没有小孩的一生,但暂时我还不想生小孩,这两者矛盾地并存在我身上。
我不想成为妈妈,并非因为自己的妈妈做得不好,恰恰是因为她是完全奉献型的有爱的妈妈。奉献爱,然后获得一点肯定(这种肯定甚至不一定必须是有爱的)即可。一种完全不计较投入、成本与收益的人类行为,简直惊吓了我。她绝对地克制自己的物质欲望,节俭到了自虐的程度,最终这些欲望都化作了她对我的期待。这种期待的力量简直可怕。
人不可能达到妈妈所期待的那种幸福,要怎样才能让她懂得呢?
30岁后的前几年,都是我与妈妈斗争的时间。我的妈妈,婚姻看上去没什么不妥,甚至可以说恩爱。(之前的)亲子关系也很亲密。但这种亲密缺乏被传承的渴望,好像是被什么阻拦了。
阻拦着我的,或许正是女性的身份。在往日的生活中,因为幸运,我似乎已经摆脱了性别桎梏。我有一份还算喜爱的工作,正在努力创作,想获得一点成绩;有一段较为平等的亲密关系。但生育,生育必须要我自己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分担。
如果我想生一个自己的小孩,就必须怀孕10个月,忍受分娩的痛苦,之后还有漫长的身体修复过程。每次想到这里,感受到的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愤怒:“为什么我非要承受这些?有什么好处?”“妈妈那么爱我,但她到底从我这里得到了什么?”
我不断地从妈妈身上反思,她辛苦地生下我,养育我,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不停跟她作对、让她痛苦的女儿。这种生育有什么意义?值得我去奉献自己吗?我迷惘不已。
妈妈对我的催促,在她自己看来依然是出于爱。她觉得她是“为了我好”,她不能坐视不理我陷入什么深渊,或者被什么东西一时蒙蔽了双眼,错过了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与她都对我们关系的恶化感到惊讶,但更惊讶的还是妈妈。有一天她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你以前是个很乖的小孩,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我不知道她说的“以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对我的印象到底停留在了几岁。
确实,我与妈妈的关系并非一直如此紧张,也有过很多美好的记忆。
最终我还是生了一个小孩。怀孕时我情绪不佳,非常痛苦。我觉得都是因为妈妈逼我的,根本没想过,事实上,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真的听过她的话。我只是借此怪罪她,还把她的微信拉黑了。
我的生育过程并不顺利,被急匆匆推进手术室。生产完,我把小孩刚出生的照片发给妈妈。过了很久之后,妈妈才告诉我:“当时看到照片里小孩的手上有点青,我就知道我的女儿吃苦了。”
只有妈妈。只有妈妈在看到小孩的时候,想到的是我。
刚生完小孩时,我陷入初为人母的甜蜜中,和小孩之间开始建立一种别人无法感知的亲密。累的时候我把头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一种全然的互相了解。我经常坚定地说“他饿了”或者“他困了”……我说得都对。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的妈妈曾经与我也有过这样的联结。等我长大,这种联结慢慢消失了。对这种消失感到深深痛苦的人,不是孩子,而是妈妈。
我的婆婆来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帮助照顾小孩。她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沉默,埋头做事,没有怨言也没有要求。我对她态度却并不好,总是说她。但她既不生气,也不反抗。
有一天伴侣对我说:“你对我妈妈态度好一点啊。”我说:“我对我妈妈态度那么不好,如果我对你妈妈态度很好,会感觉对不起我妈妈。我要对她好了之后,才能对你妈妈好。”然后我就哭了起来,哭了好久好久。
就是在这个时刻,在我妈妈不在场的情况下,我才知道自己还是爱着妈妈的。这种还确切存在的爱,再次将我跟妈妈联结起来,在我38岁的时候。
(《无尽与有限》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