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国治
睡觉,使众生终究平等。又睡觉,使众生在那段时辰终究要平放。这是奇妙的一个过程,便因睡,没什么你高我低的;便因睡,没什么你贵我贱的;便因睡,没什么你优我劣你富我贫你好我不好的。
能睡之人,教人何等羡慕!随时能入天下至甜至香睡乡之人,何等有福也。即此想起一则“善睡者”的笑话:
一客登门,闻知主人正睡,便在厅坐等。坐着坐着,悠悠睡去。移时主人醒,至厅寻客,见客睡得香甜,不忍叫醒,便在厅侧一榻也睡。俄而客醒,见主人甜睡,不忍叫醒,唯有回座再睡,以待主人醒。便如此,主醒见客睡,客醒见主睡,两人始终不得醒着相见,终于日落西山,客见主仍未醒,乃返家,既已天黑,索性在自家床上放倒形体大睡。及主人醒,见客已去,左右无事,回房躺下,同样亦入睡乡矣。
突想到曾在哪儿看到的一副对联:“客来主不顾,应恐是痴人。”有趣。及后又偶读陆放翁诗:“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噫,此诗所叙,其不就是笑话本事?竟然古人所见略同。
莫非人不能忍受太长时间都是清醒状态,于是造物者发明了睡眠这件办法?君不见两个好友讲话,甲对乙道:“你一定要永远那么清醒吗?你就不能有喝醉的一刻吗?哪怕是一次也好。”可见昏睡或是沉醉,正是弥补人清醒时之能量耗损。也可知宇宙事态之必具两仪。
据说,人在熟睡时,身体的里里外外、五脏六腑皆在一丝丝地修复。口内因火气而生的疱或溃疡平复了,腰椎的酸痛也不痛了,肚子也不胀气了。
梦,使得睡觉一事不只是休息身体,而更增多了心灵的旅程。所谓神游太虚是也。
大伙皆知“武训兴学”的故事。据说武训十多岁时为人做工,人家欺他老实,三年不给他工钱,他愤而返乡里,搭被蒙头大睡,如是三日。其间不食不语。起床后,在邻近村庄狂奔三日,这才算宣泄了心中的冤苦。乡人以为他疯癫了。然而也只有这么大规模的狂睡加上狂奔,他身上与心中所受的苦痛与不平才得以涤尽。
可见睡觉是身心双修的工程,亦可能是福慧兼修之巨业。长年失眠的人——像有人二十年皆没能睡成什么觉。是的,真有这样的人——你看他的脸,像是罩着一层雾。
那些长时间、常年无法睡觉的人,有时真希望碰上武侠小说中会点穴的高手,帮自己点上一个睡穴,这一下睡下去,一睡睡个五天五夜什么的。要不就是请催眠师把自己催眠,并且好几天别叫起来。
失眠者在中夜静静幽幽地躺着,周遭或极其寂悄或微有声响,而所有的人似皆进入混沌之乡,而自己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这是何等痛苦,又是何等之孤独。有不少方子,教导人渐渐睡成,如洗热水脚,谓放松脚部、温暖足心能使人想睡。又如喝温牛奶,谓牛奶中含有被称为左旋色氨酸的氨基酸,与可在大脑自然形成的血清素有关。
若是血清素较丰盈,人一松懈,便可入睡乡。而时间够长的深睡、甜睡或甚至只是昏睡,也实是在睡醒时导致大脑血清素丰满的主要原因。而大脑血清素愈丰满之人,则人的情绪愈倾向快乐、正面与高昂。而人愈易快乐高昂,往往夜晚愈易深睡。
当然前说的洗脚法、热牛奶法,与西方人古时的“数羊法”等,对真正的长期失眠者,只有偶尔一两次之效。不知道是否有一种疗法,便是“不治疗”。我在想,根本令那个人抛掉忧郁、焦虑、沮丧等字眼,最好是把他丢到一块没有这些字眼的土地上。必须教他同不懂这些字眼的人群生活在一起,这才有用。
失眠者最大的症结,在于他一直系于“现场”。要不失眠,最有用之方法便是:离开现场。人常在忧虑的现场,常在勠力赚钱的现场,常在等待升迁等待加薪等待结束婚姻等待赡养费等待遗产……的现场,此类种种愈发不堪的现场,以致使人不快乐;你必须离开它,便一切病痛皆没了。失眠最是如此。
一般言之,你愈在好的境地,愈能睡成好觉。此种好的境地,如你人在幼年。此种好的境地,如你居于比较用劳力而不是用嘴巴发一两声使唤便能获得温饱的地方。此种好的境地,如活在比较不便利、崎岖、频于跋涉、无现代化之凡事需身体力行方能完成的粗简年代。
最要者,乃你必须极想睡觉。要像婴儿被一点声音惊动,却玄然又极度强烈地再转身返回熟睡的深乡。何也?他像在海上紧抓浮木般求生似的亟亟欲睡也。而今文明之人的无法入睡或睡后无法深熟,或不能久睡,便是已然少了“亟亟欲睡”之根源。亦即其身心之不健康在于通往健康根源之早被掘断。这就好像人之不想吃饭或人之食不知味的那种虽不甚明显却早已是深病的状态一般。
然则这“极想睡觉”何等不易!须知你问他,他会说:“当然想啊。我怎么会不想睡觉呢?”只是这乃他嘴上说的想,他的行为却并不构成这桩“极想”。他的行为是既想读书,又想看电视,又想接电话,更想明后天约某两三人见面商量事情,也同时想下个月应该到哪个地方出差或度假,同时在这些诸多事之外,还想睡觉。于是,由此看来,他实在不算“极想睡觉”,只算:在兼做各事之余也希望顺便获得一睡而已。
通常,睡不到好觉的人,往往是一心多用之人。或是自诩能贪多又嚼得烂之人。然而年积月累,人的思虑终至太过杂缠,此时顿然想教自己简之少之,以求好睡,却已然做不到矣。
人一生中有几万日,有时想:可否好好睡他个三天?要令每一季说什么也要空出这样的三天,只是为了睡觉。放下所有的要事,不去忧虑股票,不管老板或员工,不接任何电话,只是准备好好睡觉。白天的走路、吃饭、散步、运动、看书、看电影……全为了晚上的睡觉。
要全然不用心,只是一直耗用体力,为了换取夜里最深最沉的睡眠。假如家里不好睡(如隔壁在装修房子、在大施工程),便换个地方去睡。假如近日家中人太多太吵,或杂物太挤,或一成不变的生活已太久太久令人都心神不宁、睡不成眠了,便旅行到异地去睡。
且看那些睡不好的人,多半是不乐意劳累之人。甘于劳累,常是有福。有时坐上公交后不久,便困了,摇摇晃晃,眼都睁不开了。明明三站之后便要下车,但实在撑不住,唉,心一横,就睡吧。便这么一睡睡到终点,下来,再往回坐,再睡。这种道途中不经意得来的短暂睡眠,有时花钱也买不到。虽然耗费掉了个把小时,又有何损?
一个朋友某次说了他的梦:每晚在连关掉床头灯的力气皆没有的情形下蒙然睡去。太令人羡慕了。
(《流浪集:也及走路、喝茶与睡觉》 花城出版社2024年出版)